“先生,歇歇吧!喝碗酸梅汤解解暑!” 老仆端来青瓷碗。
宋应星头也不抬,笔走龙蛇:“等等!这‘水火既济而土合’(描述瓷器烧成关键)的‘火候’之数,非得记真切不可!景德镇的老把式说了,差一口气,釉色天壤之别!” 他笔下正详细描述着从采石、制泥、拉坯、上釉到入窑烧制的每一道工序,精确到“春七日,淘净泥浆,澄细如面”、“釉料配比:石末七两,白釉三斤四两”的程度,旁边还配有清晰的拉坯轮盘和龙窑剖面图。
窗外稻田里传来老农粗犷的号子,夹杂着零星的农谚:
“深耕加一寸,顶上一茬粪!”
“豆茬种谷,必定有福(指轮作)!”
“蚕无夜食不长,马无夜草不肥!”
这朴素的歌声飘入书斋,宋应星笔锋一顿,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他想起自己半生游历,足迹遍及南北,深入作坊田间,与工匠农夫同食共作的情景。那些被士大夫视为“鄙事”的技艺,在炉火的淬炼和泥土的芬芳中,蕴含着真正的生民智慧与天地至理。
他放下笔,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目光扫过案头即将完成的浩繁书稿,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古来圣贤,重农恤工,乃立国之本!今世之人,多侈谈性理,鄙薄技艺,致使百工之巧,湮没无闻,良可叹也!” 他提笔,饱蘸浓墨,在书稿的封皮上,郑重写下四个力透纸背、气象磅礴的大字:
天 工 开 物
笔落惊风雨!当这四个字跃然纸上时,宋应星心中并无明确的“稷山天工”概念,只觉得一股沛然之气充塞胸臆。这是对造化伟力的礼赞,对人工巧思的肯定!他要“开”的,是这蕴藏于自然(天工)之中的无穷奥秘与资生之物!其书分三卷十八篇,“乃粒”(五谷)、“乃服”(纺织)、“彰施”(染色)、“粹精”(粮食加工)、“作咸”(制盐)、“甘嗜”(制糖)……直至“珠玉”,包罗万象,图文并茂,事无巨细,皆为“利民用”!
“此书不作,则巧匠何传?后世何凭?” 宋应星掷笔于案,长舒一口气。窗外,农人的歌谣依旧在田野间回荡,与书斋内墨香交织。这煌煌巨着,正是《天工格物篇》“开物成务”精神在数百年后,由一位布衣士子以双脚丈量大地、以双手记录百工的方式,完成的最为系统、最为壮阔的隔世传承!书名本身,便是对那个无名精神源头最崇高的致敬。
秦岭西麓,太白山深处。
暴雨如注,山洪咆哮。百年罕见的特大暴雨已持续了三天三夜,浑浊的泥流如同狂暴的巨蟒,撕裂山体,冲垮岩壁,裹挟着巨石古木奔涌而下。一处隐秘了数百年的岩洞,在洪水和山体滑坡的疯狂冲击下,终于不堪重负!
“轰隆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巨大的岩壁整体崩塌!泥石流如同决堤的黑色天河,瞬间灌入那守护了《归藏》密钥数百年的石室!那块承载着最后秘密的青石板,连同其上曾经沐浴过千年星辉的印记,在亿万吨泥浆巨石的碾压下,如同脆弱的蛋壳,瞬间粉碎!深藏其下的紫檀木匣,连同匣中那枚残缺却依旧试图勾连星图的“天枢玉”,以及那卷记载着宇宙终极密码的《归藏真解》薄册,连一丝微光都未能发出,便被永恒的黑暗与洪荒彻底吞噬、掩埋!
几乎在岩洞崩塌的同时,距离此地数十里外一条汹涌暴涨的山涧旁。最后一代守护者——一位年逾百岁、隐姓埋名于山野樵夫之中的无名老者,正拄着拐杖,在瓢泼大雨中艰难跋涉,试图向那处秘洞靠近。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扁长小匣,里面是张佐当年分藏的三份密钥中,由葛洪一脉传承下来的“七玉图谱及星诀”素绢!他感应到了山中那毁灭性的巨变,那是守护者血脉中与密钥相连的最后悸动。
“不——!” 老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非人的悲鸣,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雷雨!他浑浊的老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绝望地望向秘洞方向。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数百年的坚守,十几代人的心血,夫子跨越时空的火种……尽付东流!
心神剧震之下,老者脚下一滑,瘦骨嶙峋的身体如同枯叶般被狂暴的山洪卷起!浑浊的浪头瞬间将他吞没!那个记载着开启《归藏》最后线索的油布包裹,只在水面挣扎了一瞬,便永远地沉入了翻滚的泥浆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数日后,雨过天晴。太白山满目疮痍。牧童在洪水退去的乱石滩上放牛,偶然踢到一颗小指尖大小、温润莹白却残缺一角的奇异玉石颗粒。孩童好奇地捡起,对着阳光看了看,觉得像颗好看的石头,便随手揣进怀里,蹦跳着去追他的牛了。他永远不会知道,这颗石头,是那场惊天浩劫中,唯一被冲刷出来、属于那个失落文明密码的、沉默而无言的碎片。
明末清初的风云激荡中,徐光启“会通超胜”的理想在战火与时代局限中折戟沉沙;宋应星《天工开物》的辉光虽照亮了实用技术的殿堂,却未能点燃系统理性的燎原之火;而承载着周鸣终极智慧的《归藏真解》,终于在大自然的洪荒伟力和历史无情的翻覆之下,彻底沉入了永恒的寂静。东方古老土地上那条若隐若现的理性星链,至此,弦断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