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工余韵(2 / 2)

他踱步至窗前,望着园中潺潺溪水,思绪如潮涌。“日月之形如丸。何以知之?以月盈亏可验也……” 他低声吟哦着刚刚写下的对月相成因的推断,又想起了在司天监观测星象、主持修订《奉元历》时,对那些古老星图算式中蕴含精妙推演逻辑的震撼。“……历家只知推算步术,罕知其所以然之‘理’……” 一丝遗憾掠过心头。他隐约感觉到,在那些散佚的典籍深处,在匠人秘传的技艺之中,存在着一个更为宏大、更为严谨的关于天地万物运行规则的体系,只是它如同梦溪园上空的流云,可见其形,难窥其全貌。

西岳华山,云台峰深处。

云雾缭绕,古松虬劲。一处人迹罕至、几乎悬于绝壁之上的天然石洞,被后世尊为“睡仙”的陈抟老祖,此刻却毫无仙风道骨的睡意。他须发皆白,面容清古,盘膝坐于冰冷的石地上,面前摊放着一卷非帛非纸、材质奇特的暗黄色薄册,以及一个打开的古朴紫檀木匣。匣内,七颗颜色各异、微如芥子的玉石颗粒,在从洞顶缝隙透入的天光下,隐隐流转着难以言喻的微光,彼此之间仿佛有无形的光线勾连,构成一个瞬息万变、玄奥莫测的立体图景。

陈抟的手指微微颤抖,拂过那薄册上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符号。那并非已知的任何文字,而是由点、线、圆、三角以及各种奇特的几何组合构成的抽象图谱,间或夹杂着一些以星象方位、卦爻数字标注的算式。这些算式之繁复精微,远超《周髀》、《九章》,更蕴含着一种直指宇宙本源的抽象逻辑力量。

“此……此绝非人间之书!” 陈抟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天机般的震撼与迷茫,在空寂的石洞中回荡。他精研易理,推演河洛,自诩已窥天道玄机。然而眼前这卷名为《归藏真解》残篇的薄册,以及这紫檀匣中自行构图的玉钥,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非图非文,非卦非数,却又包罗万象!此中所示之‘理’,非阴阳消长,非五行生克,乃……乃万物构成之筋骨,变化流转之脉络!” 他试图以毕生所学的易象去附会,却发现如同以竹篮舀取流云,徒劳无功。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匣中那变幻不息的光图,又对照薄册上某个特定的星阵图谱,心中默运玄功,催动先天易数推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体内真气隐隐流转,试图以自身为媒介,沟通这超越时代的智慧。然而,那光图流转的轨迹如同浩瀚星河,他引以为傲的推演如同试图用线绳丈量大海,甫一接触,便觉心神剧震,眼前幻象丛生,仿佛有无穷无尽的信息洪流要将他渺小的神识彻底冲垮!

“噗!” 陈抟猛地喷出一小口鲜血,溅落在冰冷的岩石上,如同点点红梅。他脸色瞬间苍白,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与深深的敬畏,连忙闭目凝神,强行切断与那光图的感应。

“天机……此乃真正毁天灭地之天机!” 他喘息着,看着那依旧在匣中静静流转光芒的玉钥和摊开的薄册,如同看着沉睡的洪荒巨兽。“非其时,非其人,妄窥必遭天谴!强解之,恐非但不能得道,反会引动心魔,祸乱苍生!” 他想起江湖中流传的关于“稷山鬼工”、“数理天书”的零碎传说,此刻方知传说非虚,且其可怖远超想象!

陈抟再无半分探究之心,只有无尽的悚然。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薄册重新卷好,用特制的药水处理过的丝带捆扎。又极其郑重地将紫檀木匣合拢。他环顾这处偶然发现的秘洞,最终选择将薄册与木匣分开,藏于洞内两个天然形成的、极其隐蔽的石罅深处,并用碎石和苔藓仔细伪装。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石洞,立于万丈悬崖之畔。山风鼓荡着他的衣袍,脚下云海翻腾。他望着这苍茫天地,心中原有的那点“洞悉天机”的傲然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对浩瀚宇宙与未知智慧的深深敬畏。

“后世……后世当有智识通玄、心性澄明如镜者,或可解此天书吧……” 他低声喟叹,声音消散在猎猎山风之中。他最终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也未在自身着作中留下关于此洞此物的只言片语,只将这段震撼而徒劳的遭遇,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了华山永恒的云雾与传说。那惊鸿一瞥的超越智慧,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巨大的涟漪,旋即复归沉寂,等待着真正能读懂它的时代。

东京汴梁,国子监算学馆。

朗朗读书声从馆舍内传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方田以御田畴界域,粟米以御交质变易,衰分以御贵贱禀税……” 年轻的算学生们正跟随博士诵读《九章算术》章目。案头堆放着《周髀算经》、《海岛算经》、《孙子算经》等《算经十书》。

馆舍一隅,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博士,正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薄刃刀,修整着一套新雕的木质算筹。他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他面前摊开着一卷手抄的《缀术》残篇,上面记载着祖冲之父子的精妙算学,尤其是圆周率的“盈朒二限”之说。

“先生,” 一个聪颖的学生凑过来,好奇地问,“《缀术》所言‘正数在盈朒二限之间’,此‘限’究竟为何物?其算理精微若此,为何后世竟至失传?”

老博士停下手中的刀,拿起一枚修整光滑的算筹,目光悠远:“‘限’者,界也。‘盈’为有余,‘朒’为不足。此乃以‘数’迫近‘真’之法门!如同以规矩迫近圆方之完美!” 他叹息一声,满是遗憾,“《缀术》之失,非算理不精,乃其思过于幽深,用过于专精,常人难窥堂奥,习者日稀,终成绝响。然其追索‘至精至微’之精神,” 他指了指案头所有算经,“实乃吾辈算家立身之魂!周髀测天,九章理地,孙子解兵,其心一也!皆在求此天地万物运行之‘数’与‘理’!”

窗外,汴河上漕船如织,虹桥上车马喧阗。相国寺的市集里,钧窑的窑变流光溢彩,定窑的刻花莹白如玉。这些技艺的巅峰之作,其釉料配比的微妙、器形弧度的精准、窑火控制的精到,无不是无数匠人以经验累积逼近的“盈朒二限”。而在伊洛之滨,程颢、程颐兄弟正于嵩阳书院讲学,“格物穷理”四字被高高悬起,成为后世理学探索宇宙与伦理的起点。虽然其“格”的对象与方法,已与周鸣“格物致知”的实证初衷渐行渐远,但那份对“理”的执着叩问,却如同一盏穿越迷雾的孤灯,微弱而坚韧地延续着。

唐宋的盛世华光之下,天工的余韵如丝如缕,或显于殿堂器用,或隐于算筹笔端,或化入理学命题,或沉入华山云雾。显赫之名虽已湮灭,那追求精确、探究规律、利用自然的理性微光,却从未真正熄灭,在文明的肌理深处,等待着下一次的汇聚与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