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学派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讲学所后,一场激烈的争论在几名年轻弟子间爆发。
“耿介师兄,我仍认为先生过于避世了!”说话的是性情刚烈的弟子仲由,他挥舞着手臂,“墨家季咸先生尚可周游列国,以‘兼爱非攻’游说君王,以‘守城之术’助弱小抗暴!我天工院有富民强兵之实学,却偏安一隅,只惠及乡野!如今列国争雄,强则生,弱则亡!若能将深耕之术、百工之巧、乃至守御之器献于明主,富国强兵,息止干戈,岂非大仁?岂非更大之‘利民’?”他深受墨家积极入世精神的影响。
“仲由师弟,你错了!”负责农科教学的耿介,性格沉稳,此刻却面红耳赤地反驳,“先生教诲,核心在‘格物致知’四字!学问乃天下之公器,当如阳光雨露,普泽众生,岂能为一家一国之私器?昔日先生拒宋国公族之位,还玉玦以明志,便是此理!若献技于强权,今日或可铸犁,明日便被逼铸剑!我观晋国使者,鹰视狼顾,其心叵测!一旦卷入权力之争,天工院立成众矢之的,格物求真之本心必遭玷污!此非‘利民’,实为‘祸源’!”
“耿介师兄太过迂腐!”另一个支持仲由的弟子插言,“百工之利,本可用于各方。农夫用之则利耕,兵家用之则利战!关键在于用之者心!若因噎废食,畏首畏尾,坐视强权横行,黎民涂炭,我等身怀利民之术却袖手旁观,与见死不救何异?先生常言‘天道无亲’,然我辈岂能无情?!”
“你!”耿介气得语塞。阿砺闻声赶来,连忙拉开双方,沉声道:“都住口!先生早有明训:‘禁为霸戮之器,倡作衣食之资’!院内技艺,凡涉攻伐杀戮可能者,皆严控不外传!尔等争执,已悖院训!此事,唯有先生可定夺!”
争论虽暂时平息,但理念的裂痕已然显现。积极入世以求更大作为,与坚守学术独立远离政治漩涡,两种声音如同潜流,在天工院平静的表面下悄然涌动。
深秋的夕阳,为天工院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金色。周鸣独立于“中宫”之顶的露台之上,须发如雪,在晚风中轻轻拂动。他俯瞰着脚下这片由他一手奠基的院落。
“离位”田畴,收割后的茬口整齐,农科弟子正指导乡民规划冬麦播种;“艮位”工坊区,水排的轰鸣与锻打的叮当交织,火星在暮色中飞溅;“巽位”杏林庐前,文茵还在为最后几个乡民诊脉;“乾位”璇玑阁的露台上,天文弟子正调整窥管,准备记录黄昏星象;讲学所内,晚课的诵读声隐隐传来… 一派生机勃勃,秩序井然。
他的目光掠过院墙,仿佛能看到远方诸侯国旌旗猎猎的阴影。他深知公孙痤的利诱只是开始,内部的争论也只是冰山一角。权力的觊觎如同贪婪的饿狼,从未远离这片智慧的沃土;而理念的分歧,如同深埋的种子,终会在风雨中破土。
然而,他心中并无太多忧虑,反而充盈着一种近乎澄澈的平和。他缓缓抬起手,手中是刚刚由文茵主持刊刻完成的第一套完整《天工格物篇》简牍。沉重的竹简带着墨香与木香,承载着无数日夜的心血与洞见。
负责典籍刊印与传播的弟子冉耕,恭敬地侍立一旁,眼中充满期待。
周鸣的目光从简牍上移开,再次投向沐浴在金色余晖中的天工院。田野、工坊、学堂、药圃… 每一处都跳动着求知、创造与改善生活的脉搏。这由无数双手、无数颗心共同浇灌出的生命力,远比任何权谋更坚韧,比任何刀剑更强大。
他转过身,将手中沉甸甸的《天工格物篇》简册,庄重地递到冉耕手中。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清癯而平和的侧脸,也照亮了冉耕虔诚接过书卷的双手。
“播下去吧。”周鸣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如同亘古流淌的溪流,穿透了暮色,清晰地烙印在冉耕心中,也仿佛回荡在脚下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
“星火虽微,终可燎原;天工至朴,大道存焉。”
冉耕深深一躬,怀抱书卷,如同怀抱火种,转身快步走下露台。他的身影融入下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院落,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周鸣独立高台,白发如银,衣袂在晚风中轻扬。远处,水排风箱那低沉而有力的“呼哧”声,如同大地稳健的心跳,一声声,撞击着沉入暮霭的旷野,也撞击着属于未来的、充满希望与挑战的无垠长夜。
(卷六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