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工初啼(2 / 2)

接下来的日子,沉寂的荒谷彻底苏醒,变成了一个庞大而有序的工地。号子声、伐木声、夯土声、凿石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乐章。

在规划为精耕区的“离位”土地上,几个老农在胥渠的指导下,正笨拙地操作着一件新奇的农具——周鸣设计的“深耕犁”雏形。它与此时普遍使用的直长辕、短犁床的耒耜或石犁不同。辕木被巧妙地设计成带有一定弧度的“曲辕”,这微小的弧度极大地改变了力的传递方向。当耕牛牵引时,曲辕结构将部分向下的压力转化为向前的拉力,使得犁头能更深、更省力地破开板结的土壤。犁床也加长,并安装了一块可调节角度的“犁评”(原始的犁壁雏形),不仅能更好地翻土覆盖杂草种子,还能根据土壤阻力微调耕深。老农黑夫起初嗤之以鼻,认为花架子不如老把式,但在亲自试用、发现同样一头牛,这新犁一天能翻出近倍于旧犁的深土后,他黝黑的脸上只剩下震惊和咧开的憨笑:“神了!这犁…它懂牛劲儿!”

不远处,文茵正指挥一群妇孺用周鸣传授的“几何分地法”规划畦垄。她们用简易的“步弓”(用标准长度木棍丈量)和拉直的麻绳,将土地划分成大小均等的矩形田块。田块之间挖掘出深度、宽度一致的排水沟渠(“畎”),沟渠的走向严格遵循着地势微小的倾斜角度,确保雨水和灌溉余水能顺畅排出,避免内涝。沟渠挖出的土方则均匀地堆叠在田块边缘形成规整的田埂(“亩”)。这种高度标准化的农田布局,不仅美观,更重要的是极大地方便了后续的灌溉、施肥和田间管理,将土地的利用率提升到当时罕见的高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抚摸着笔直的田埂,看着阳光下整齐如棋盘的田畴,激动得嘴唇哆嗦:“这…这真是神仙画的地啊!老汉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这么齐整的!”

靠近溪流的“震位”,水流声被另一种节奏鲜明的撞击声取代。在阿砺的带领下,一座结构巧妙的“翻车”(龙骨水车)已初具规模。巨大的木质轮盘半浸在水中,轮缘上等距安装着一块块刮水板(“板叶”)。岸边,利用粗大原木和榫卯结构搭建起坚固的支架,支架上安装着由阿砺精心制作的木质齿轮组——这是整个水车的核心“机关”。当水流冲击板叶驱动轮盘转动,轮盘的主轴通过齿轮组将旋转运动传递并转换为更高转速,驱动另一根长轴上的链轮。长轴上套着一条由许多小木斗(“刮水筒”)以木销连接而成的循环链带(“龙骨”),链带随着长轴转动,源源不断地将低处溪水提升到高处的导水槽中。导水槽由剖开的粗竹或挖空的树干拼接而成,一直延伸到坡上的蓄水池和待灌溉的田边。

“动了!动了!”一个帮忙拉拽固定绳索的少年流民兴奋地大喊。随着水流持续冲击,巨大的轮盘开始缓缓转动,发出“吱呀”的磨合声。齿轮组啮合传动,发出有节奏的“咔哒”轻响。长长的“龙骨”链带如一条活过来的木龙,伴随着刮水筒撞击导槽的“哐当”声,将一斗斗清澈的溪水从低处源源不断地提了上来,倾泻进导水槽,流向高处。所有围观的人都爆发出由衷的欢呼,连周鸣的嘴角也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利用水力自动提灌的机械,节省下的人力将是巨大的财富。黑夫看着那自动提水的“木龙”,狠狠抹了把脸,低声对旁边人道:“娘的…这比巫师的咒语还好使!”

夕阳将“天工院”忙碌的剪影拉得很长。核心的“中宫”区域,巨大的梁柱骨架已巍然立起。阿砺正带着人,用粗绳和木杠杆,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将一根需要精确角度对接的主梁抬起,对准下方柱顶那结构复杂的榫卯接口。汗水浸透了他的麻衣,他全神贯注,指挥着众人调整角度和力度。随着“咔哒”一声令人心安的闷响,梁头稳稳地嵌入柱顶的卯口,严丝合缝。周围的匠人们爆发出一阵放松而自豪的喝彩。阿砺仰头看着这由自己亲手参与、按照先生神奇图样建造起来的坚固骨架,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对周鸣的敬仰充溢胸膛。这不再是简单的遮风避雨之所,它承载着一种全新的、基于“数”与“理”的建造理念。

周鸣没有参与具体的建造。他独自一人站在坡顶那块被特意保留的、未经打磨的天然巨石旁。胥渠和文茵合力将一块半人高的青石板竖立在巨石之前。石板上,是周鸣亲手以铁凿錾刻的文字,笔力遒劲,带着一种沉静而坚定的力量:

穷数理以究天工,格万物而利生民。

禁为霸戮之器,倡作衣食之资。

——天工院训

夕阳的金辉洒在冰冷的石刻上,每一个字都仿佛在燃烧,烙印在每一个抬头仰望的流民、弟子眼中。这是宣言,是界限,更是灵魂的锚点。

一个被收留的老农,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凉的“天工”二字,喃喃道:“天工…天工…俺只知道稷下学宫是块美玉,可先生这‘天工院’…是块能砸出火星子的火石啊!”

周鸣的目光掠过下方初具规模的屋架、运转的水车、整齐的田畴,最终落在那块未经雕琢的粗粝基石上。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石面嶙峋的纹路,感受着那粗粝的质感,仿佛触摸着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脉搏。一丝微不可查的释然,终于如溪水般悄然漫过心头。权谋的硝烟似乎被这谷地上升腾的烟火气暂时驱散了。

“火石也好,粗石也罢…”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能破土,能生根,能承载‘格物致知’四字足矣。”

然而,就在他指尖拂过石面某一道较深的天然凹痕时,一阵毫无预兆的、尖锐的刺痛猛地刺入他的左肩!那感觉如此真实,仿佛一柄冰冷的长戈再次贯穿了这具躯体!一幅破碎的画面伴随着剧痛炸开:猩红的战旗猎猎作响,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与濒死惨嚎中,一个穿着破烂皮甲、面容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年轻人(原主!),正被一柄青铜长戈狠狠刺穿左肩,钉在地上!年轻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神涣散,死死盯着戈柄末端一个模糊的、似乎带着鸟形的家族徽记……剧痛与幻象瞬间消失,快得如同错觉。

周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收回手,指尖冰凉。那深藏的、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如同蛰伏在深渊的毒蛇,竟在此刻安宁初定之时,猝不及防地咬了他一口。那戈柄上的徽记…是什么?这具身体沉沦前的身份,难道并非如他最初推断的,仅仅是一个无名小卒?

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下方喧腾的工地和那块新立的院训石。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投在荒草萋萋的坡地上,带着一种重新凝聚的、冰冷的警觉。左肩那早已愈合的旧伤疤下,似乎又隐隐传来幻痛。

天工院的基石已立下,生机已萌发。然而,来自过去阴影的尘埃,似乎才刚刚开始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