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稷下星散(2 / 2)

“算其一:布仁德之名,可引中原士子归附,增其智囊(算人才流入概率)。”

“算其二:示好周室与小国,孤立强楚,减其盟友(算外交得失)。”

“算其三:以此压国内诸卿(如狐、先),显其公心,固己之位(算权力平衡)!”

“此乃以‘仁德’为饵,行‘算计’之实!其策高明,然非尔等所见之‘仁义’!若论算人心之幽微,趋利避害之本源,尔等所崇之‘数理推演’,只算得皮毛死物,岂知人心如水,无常形无定势?吾之‘揣摩’、‘飞箝’之术,方为洞彻人性、操控大势之真算!”

帛书的最后,记录者还附言:“此鬼谷生,布衣芒鞋,容貌清癯,言谈纵横捭阖,极擅蛊惑人心。其论一出,满座皆惊,或叹服,或骇然。后飘然而去,不知所踪。闻其常在秦、楚、郑、卫间游走,门下似有追随者。”

“鬼谷生…” 周鸣放下帛书,眼神凝重。这是一个危险的竞争者!此人虽也言“算”,但其核心已与周鸣的客观理性分析背道而驰。他轻视对物质世界规律的“死物”推演(如田亩、兵员、粮道),转而将全部心智投向“人心”这个更混沌的领域。他所谓的“算”,实则是基于人性弱点的“揣摩”(心理分析)和“飞箝”(利用与钳制)之术,追求的是洞悉和操控人心的幽暗面,服务于纯粹的功利目的(“聚势”、“固位”)。他将赵盾的仁德之举,完全解构为冰冷精密的权力算计,虽有其洞察力,却彻底消解了任何道德价值和长远理想,充满了愤世嫉俗的功利主义色彩。其术更诡谲,更直接指向权力核心的欲望,对那些渴望捷径的野心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与申屠厉的权谋派不同,鬼谷生自成体系,更具煽动性和理论迷惑性,俨然成了“数理派”一个强大的、扭曲的镜像对手!

“先生,此人言论,邪气甚重!”田牧皱眉道,“竟将人心算计至此!若其说流传,恐误导世人!”

周鸣沉默片刻,走到书案旁,提笔在一块素帛上飞快写下几行字,字迹刚劲而冷冽:

“夫算者,究万物之度,循变化之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离物言心,如无根之木;舍规言变,如无的之矢。赵孟纳贤,其心或杂,然引才、睦邻、安内之效,循规可度,此乃算之正道。鬼谷之术,窥心之私,操弄之术,或逞一时之能,然失道寡助,终如沙上筑台。算天道之常易,非算人心之叵测。格物致知,方为根基;舍本逐末,必入歧途!”

他将素帛递给淳于毅:“将此言,交予郤至将军。不必寻那鬼谷生辩驳,徒增其名。只需让晋国诸卿知晓,世间算策,有正道,亦有歧路。我辈所求,乃循规蹈矩,格物明理。”

这不是公开的辩论,而是一次旗帜鲜明的立场宣示。周鸣划清了界限:他的“算”,根基在于对客观世界规律(“万物之度”、“变化之规”)的探求,在于“格物致知”。而鬼谷生之流,则沉溺于主观人心的揣测与操控(“窥心之私”、“操弄之术”),是舍本逐末的歧途。他相信,真正的智慧,终将归于对客观规律的把握与运用。

淳于毅郑重收起素帛。田牧看着墙上简陋的晋国地图,又看看案上散落的竹简,低声道:“先生…卯在鲁国造耧车,公孙衍在宋国论玄数,申屠厉在楚国弄权术…还有那鬼谷生,游走四方…师门…师门真的散了。”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书房内,炭火噼啪,映照着周鸣沉静而略带萧索的侧影。他看着石板上的“作爰田”推演曲线,看着那象征着粮食增长的、艰难却顽强向上的线条。

“星散于野,未必尽灭。”周鸣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沉静力量,“卯之耧车,若能多收一斗粟,活数口人,便是‘格物’之光。輮师‘天工开物’之志,公孙衍究‘玄数’之思,虽道不同,亦在求索。纵是申屠、鬼谷…其术或邪,亦显人心叵测,世事维艰,警醒我辈不可懈怠。”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缝隙。新绛城肃杀的轮廓在冬日暮色中延伸。远处军营,那代表着秩序与力量的“铎鼓”操演之声,穿透寒风,隐隐传来。

“稷下已矣,星火犹存。各循其道,各证其理。至于孰为正途,孰入歧路…”周鸣的目光投向苍茫的远方,仿佛要看透这纷乱列国的迷雾,“时间,自会以兴衰存亡为尺,丈量一切。我等所能为者,唯守己心,行己路,于这晋地北风之中,将这点‘格物明理’的星火…守得更亮些罢了。”

星火飘零,有的在匠坊的炉火中化为温暖,有的在桑林的玄思里升入缥缈,有的在权谋的泥潭里染上污浊,有的在诡辩的迷雾中扭曲变形。而在这汾水之畔的堡垒里,那一点最纯粹的理性之光,在寒风中,在算筹的碰撞与石板的刻画中,沉默而固执地燃烧着,等待着燎原的风,或是…最终的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