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楚风异化(2 / 2)

数日后,一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身影,历经艰险,终于抵达郤氏庄园。竟是周鸣早年流亡时收留、后因资质所限留在齐鲁边境一带行医、暗中传递消息的弟子——淳于毅!他形容枯槁,眼中布满血丝,左臂用布条吊着,布条上渗着暗红的血渍。

“先生!”淳于毅见到周鸣,未语泪先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子…弟子无能!未能…未能阻止…”

淳于毅带来了楚国异化的第一手、血淋淋的见证。

“弟子在陈蔡行医,听闻贰国之事,便想靠近看看楚人到底如何‘神算’…”淳于毅的声音因恐惧和悲愤而颤抖,“城…城破之后…弟子混在流民中进了城…那…那不是城…是地狱!”

他描述着地狱般的景象:倒塌的房屋还在冒烟,街道上随处可见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有士兵的,更多的是平民的。许多尸体身上没有兵器伤痕,而是口鼻塞满泥土,或背部插着箭矢——那是被驱赶填壕时从背后射杀的逃兵!侥幸活下来的人,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空气中弥漫着尸臭、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气。

“弟子…弟子想去救治伤者…却看到…看到楚军的‘太卜’和‘天机郎’们…”淳于毅的牙齿格格打颤,“他们在…在城守府邸的废墟上…支起了香案!他们…他们把从守城军士和…和那些被驱赶的丁壮身上搜出来的名册…堆在案上!然后…然后他们拿出算筹…就在那血还没干透的地上…就在那些尸首旁边…开始推演!一边推…一边还向一个叫‘兵主’(蚩尤?)的神牌祷告!说…说‘算得精准,献祭足数,蒙神恩佑,故克城神速’!”

淳于毅猛地抓住周鸣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去:“先生!他们…他们把活生生的人命!把人命当成献祭给鬼神的…牲醴!把您的算策…当成…当成和鬼神做交易的筹码!弟子…弟子想冲上去…可…可被楚兵发现…这手臂…”他指着自己吊着的伤臂,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周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副石雕的面具。只有他背在身后、紧握成拳的双手,指节捏得惨白,微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他构建模型,是为了减少无谓的牺牲,优化资源的利用,让决策更清晰。而楚人,却用它来精确计算需要多少生命作为祭品,才能换来一次“神佑”的胜利!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曲解,这是对他智慧内核最彻底的亵渎和最恶毒的异化!数理,这本应指向光明的工具,在楚地巫鬼的坩埚中,被淬炼成了嗜血的邪刃!

“观射父…天机院…”周鸣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声音冷得像冰。那个窃取了他学说皮毛的太卜,那个将理性殿堂扭曲成巫术巢穴的机构!

“弟子…弟子还探听到,”淳于毅缓了口气,继续道,“楚王对那观射父极为宠信,言必称‘天算’。那‘天机院’规模日盛,不仅收拢楚地巫觋,还重金招揽中原失意士人,甚至…甚至可能有齐地旧识投奔!他们在编纂一部大书,叫什么…《楚髀算鬼经》!把您的推演之法,和楚地的《九歌》、《山海》异兽、五行巫咒全都混在一起!还说…还说这是得了‘河洛真传’,比您…比您在齐晋的‘小道’更近天道!”

“小道?”周鸣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楚人眼中,他那试图剥离神秘、寻求客观规律的“数理”,竟成了不如其“算鬼通幽”的“小道”!

愤怒吗?当然有。但更深的,是一种彻骨的悲凉和无力。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掌控思想的流向。就像一粒种子,落在沃土可成嘉禾,落在荆丛便成荆棘,落在沼泽…便只能开出糜烂而妖异的花。楚国的异化,是那片土地深厚巫鬼文化土壤的必然结果。他的学说,不过是为这古老的巫术传统,提供了一件看似更“精密”、更“有说服力”的新装。

“先生,我们…能做些什么?”田牧看着周鸣沉寂如渊的脸色,担忧地问。

周鸣沉默良久,目光投向南方,仿佛穿透重重关山,看到了那笼罩在香火与血腥迷雾中的郢都。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疲惫而沙哑,带着一种洞悉宿命般的苍凉:

“思想的洪流,一旦决堤,便非一己之力可导。楚风已炽,其道已成。我们能做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晋国西戎的地图,扫过算筹盘上晋楚未来可能碰撞的推演模型,“…唯有在此地,在晋国,让这‘数理’之光,尽可能…保持它本来的面目。至少,不让它彻底…沦为嗜血的鬼火。”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新绛干冷的空气涌入,冲淡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压抑。远处,晋国军营中传来隐约的、有节奏的金铎与鼓点之声——那是他设计的“铎鼓定行阵”正在操演。声音铿锵,秩序井然,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人间的力量感。

荆楚的巫风在南方呼啸,带着血腥的甜香和玄奥的呓语。而在这汾水之畔,理性的算筹仍在冰冷的石板上,沉默地推演着人间的兴衰与铁血的争锋。周鸣知道,他与那个被异化的、远在南方的“影子”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这不再仅仅是智谋的对抗,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力量,对“智慧”本质的争夺。他的学说,他的孩子,在郢都的泥潭中挣扎嘶吼,而他,只能在这北方的堡垒里,孤独地守护着那一点尚未熄灭的、纯粹的理性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