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合之谋(2 / 2)

玄色粗线: 沉重地压在“楚”之上,并延伸向其控制的“蔡”、“息”等国以及北进方向,代表核心威胁(权重:极高)。

褐色粗线: 压于舆图北方的空白处(代表山戎、狄人),指向“燕”、“邢”、“卫”,代表紧迫但较易处理的边患(权重:高,但破坏力相对集中)。

随着丝线的缠绕,一幅动态的、立体的诸侯关系网络图在舆图上逐渐成型。赤、丹、素、玄、褐,色彩交织,直观地展示着力量的对比、矛盾的焦点和联系的强弱。

“仲父请看,”周鸣指着被玄色粗线笼罩的南方,“楚,庞然大物。其力强,其心野,乃霸业之最大阻石。然其亦有‘数’可循:其一,其地广而新附者众,根基未稳,强力压之必遭反噬,耗我过巨;其二,其北进,必经郑、宋、卫之地。若我能先固中原之心,筑起一道以‘尊王’为名、以齐为轴心的藩篱,”周鸣的手指划过被丹色丝线连接的宋、卫,并在郑处稍作停留,“则楚之锋芒,必先撞于此藩篱之上。郑若动摇,则藩篱生隙,楚有机可乘。故对郑,当如何?”周鸣看向管仲。

“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管仲斩钉截铁,“示之以齐之强兵于境,使其知叛齐之险;许之以通商之利、调解其与宋之隙,使其知从齐之安。更可借天子之名,责其不臣(对周室怠慢),迫其就范!此‘势’与‘利’之算也。”

周鸣颔首,在代表“郑”的竹片上又添加几根素色丝线,但将其与“齐”的连接稍作拉紧,并在旁边摆放了一枚象征“威压”的短算筹和一枚象征“利诱”的长算筹。“此为‘慑郑’之算,其成算,依当前诸国态势,或可占七分。”他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概率判断。

接着,周鸣的目光投向北方被褐色笼罩的区域。“山戎、狄人,凶悍如豺狼。袭燕、破邢、残卫,如芒在背。其害烈,然其势散,其智短,无持久之力与大略。我若集精锐,以雷霆之势击之,”周鸣手指在舆图北方画出一个箭头,“一则解燕、邢之倒悬,收其死力;二则彰我‘攘夷’护夏之大义,天下诸侯谁不钦服?三则断楚欲勾结北狄、使我腹背受敌之念想!此乃一石三鸟,其利远大于伐楚之初阶。”

他拿起算筹,开始进行具体的军事推演:“若遣上卿高子,率精兵战车五百乘,配以善射之士,并征召鲁、卫之师协同。粮道沿济水、大河(黄河)北岸铺设,设转运仓于此、于此、于此三处。”他指尖精准地点在舆图上的几个河畔要地。“预计行军三十日至燕境,接战后速战速决,力求一月内击溃其主力,余者驱散。所需粮秣……”算筹再次飞舞,“以车八百乘(含辎重车),士卒三万计,人食日五升,马食日三斗,战期两月计,再备一月冗余,总计需粟米约……”一个庞大的数字在他心中迅速成型,“临淄仓廪足以支应,辅以就地征购燕、蓟之粮,粮道压力可控。此战,胜算当在八成以上,所耗国力,仅为我十之一二,而所获威望与实利,十倍于此!”

管仲听着周鸣条理清晰、数据详实的推演,眼中赞赏之色愈浓。这已远超寻常谋士的夸夸其谈,而是将一场可能的战争拆解成了兵力、路线、时间、粮耗、胜率、收益等可衡量、可比较的模块。尤其那“八成胜算”与“十之一二消耗”的对比,更是直指核心。

“然,”周鸣话锋一转,指尖重重敲在代表“会盟”的一个抽象标记点上,“伐戎狄,乃立威之斧钺;欲收天下诸侯之心,铸就霸业之鼎,则非‘会盟’不可!斧钺破其胆,会盟收其心。何时会?何地会?会何以名?邀何国?序如何定?此乃‘九合’之枢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神情变得无比专注,目光扫过舆图上所有被丝线连接的节点。“会盟之时机,需满足三‘数’:其一,伐戎大胜,我齐威望如日中天,诸侯震动之际,此乃‘势’之顶点;其二,楚新受我筑藩篱之挫,暂敛锋芒,无力大举搅局,此乃‘隙’之所在;其三,周天子受戎狄之惊未定,亟需强藩护持,此乃‘名’之正源!”他每说一点,便放下一枚算筹。

“会盟之地,”周鸣的手指在洛邑之东、齐晋之间滑动,“既不能近天子都城,以免有胁迫之嫌;亦不能远在齐境,显得唯我独尊。需择一中原腹心,交通便利之地。葵丘如何?”他点向舆图一处,“地处宋境,临济水,水陆通达。宋公必乐于承办以显其位。此地距洛不远不近,正合‘尊王’之仪。”

“至于盟主之名,”周鸣拿起一片空白的竹简,以刀笔刻下一个“周”字,又在其下刻下一个稍小的“齐”字,“唯有‘尊王攘夷’四字!一切盟约条款,无论责诸侯修职贡、止私战、禁壅利、恤患难,皆须由此四字衍生,披天子之衣冠,行齐国之实令。此乃以‘名’统‘实’,以‘数’(周天子名义权重)驭‘众’(诸侯)之至高法门。”

他再次动用算筹和丝线,模拟着会盟场景:“邀约之国,依其国力、位置、亲疏,分三批:首批,宋、鲁、卫、陈、蔡(虽近楚,亦可试探),此乃核心柱石,务必亲至;次批,郑、曹、许,此乃摇摆骑墙,施压必至;再次,燕、邢及若干小邦,彼等受戎患或齐恩深重,闻风必附骥尾。会盟座次,以齐居中,依国力强弱与亲疏远近环列,此‘数’之序,不可乱,乱则诸侯心疑,盟约不稳。”

周鸣的语速越来越快,思维如电,将一场关乎天下格局的盛大政治仪式,拆解成了如同解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何处设卡(邀请名单筛选),何处布线(盟约条款设计),何处加压(对摇摆者的威慑),何处示好(对核心盟友的承诺),何处借力(周天子的象征意义),环环相扣,逻辑森严。

最后,他取过那几枚温润的龟甲和几根蓍草,并非用于占卜,而是作为仪式感的道具。他将龟甲置于代表“齐”的竹片之上,蓍草分置于象征“尊王”与“攘夷”的两个方向。他闭目凝神片刻(实则在脑中快速整合所有变量模型),然后睁开眼,目光清澈而笃定:

“综合诸‘数’:我齐国力之‘数’,诸侯人心向背之‘数’,戎狄楚蛮威胁消长之‘数’,天时(伐戎胜利时机)地利(葵丘位置)之‘数’……推演反复,其最优之径已显:当于今岁秋获之后,粮秣充盈、道路可行之时,先遣精兵,北上伐戎,速战速决!待捷报传檄天下,诸侯震动、楚人屏息、天子欣慰之际,即刻以‘尊天子、安中国、讨不庭’之名,颁告列国,约于葵丘,会盟诸侯!”他手指点向舆图上的葵丘位置,如同落下一枚决定乾坤的棋子。

“此策若行,依当前诸元推演,”周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葵丘之会,诸侯毕至,共尊齐桓为盟主,霸业初成的胜算,可达九分!此乃‘九合’之机,‘一匡’之始!”

书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噼啪声。管仲久久地凝视着舆图上那被赤、丹丝线环绕、被龟甲覆盖的“齐”字,以及指向葵丘的那条无形的路径。周鸣的推演,将那宏大而充满不确定性的霸业蓝图,变成了一条条有数据支撑、有逻辑链条、有分支预案的可行策略。这已非神谕,而是近乎“道”的筹算。

“善!”管仲终于长叹一声,眼中精光四射,如利剑出鞘,“大善!此非卜筮,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真谋略!将汝所言,详加整理,务求数据精准,条理明晰,预案周全。此《九合诸侯策》,便是我齐国未来十年之国策枢要!”他重重拍了拍周鸣的肩膀,力道沉厚,“鸣,汝以此‘数’解‘易’,化天机为人力,真乃国士无双!此策若成,霸业可期!”

周鸣躬身应诺:“仲父谬赞,此乃分内之事。”他低头整理散乱的算筹和竹片,指尖稳定。然而,在管仲看不到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忧虑如涟漪般漾开。九分胜算……那剩下的一分变数,是楚王的狂悖?是郑侯的反复?是天降的灾异?还是……他自己这“神算”之名一旦被推上顶峰,若这九分之中稍有差池,那反噬之力,恐将如泰山压顶,万劫不复。霸业的枢机,亦是悬于他头顶的利剑。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这由精密计算推动的巨大车轮,裹挟着,驶向那光芒万丈却也危机四伏的权力之巅。

青铜灯树上的烛火,将两人沉凝的身影投射在绘满列国山川的丝帛舆图上,仿佛两只正在拨动天下棋局的手。夜,还很长。霸业的机器,已在“数”的精密咬合下,开始隆隆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