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不给他喘息之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天机的玄奥感:“至于‘天道’、‘天理’!高上大夫言周鸣亵渎神明?谬矣!《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道为何?非虚无缥缈之神意,乃蕴于万物运行之中,那损有余而补不足之均衡法则!” 他巧妙地引用了此时尚未被老子明确提出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思想内核,赋予其数学平均与公平的诠释。
“沃土丰饶,损其有余(多征),非害之,乃使其力尽其用,合乎天道;瘠地产薄,补其不足(少征),非纵之,乃使其休养生息,合乎天理!此非周鸣之私智,乃天地间本有之账簿!‘相地衰征’,不过使赋税之‘数’,合于此‘天理’账簿之刻度!顺应天道,何来亵渎?抗拒此理,方为逆天!” 他将数学逻辑包装成至高无上的“天道”,占据了道德与理论的制高点。
最后,他直面高傒最恶毒的“妖邪”、“算国运”指控,目光坦荡,声音铿锵:“周鸣所为,不过以眼观物,以心析理,以数度势。观星,为知农时;察地,为定赋税;通人事,为解纷争,安黎庶。所求者,唯‘明理’二字。此心此行,上可昭日月,下可质鬼神!若此等循理求明之举,亦被视为‘妖邪’,则敢问高上大夫,世间还有正道可言乎?” 他掷地有声,以“明理”自证清白,将对方扣来的帽子反掷回去。
周鸣的辩词,逻辑严密,数据支撑,更兼以“天道”、“天理”为宏大背书,气势如虹。殿内风向悄然转变。不少原本中立或倾向于高傒的大夫,脸上露出思索之色,看向周鸣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凝重与探究。
高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鸣:“巧…巧舌如簧!妖言惑众!君上!此等妖人……”
“够了。” 一个平淡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瞬间让喧嚣的殿堂安静下来。声音来自丹陛之侧,一位一直端坐于国君左下首、仿佛融入阴影中的中年人。他身着素色深衣,不佩华丽玉饰,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同古井,不起波澜。正是权倾齐国、一手推动富国强兵改革的相国管仲。这是他今日首次开口。
管仲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高傒,扫过田穰,最终,落在了周鸣身上。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赞许,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审视与评估,仿佛在打量一件新奇的工具。他在周鸣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对数据和逻辑本身产生的浓厚兴趣。
“田卿治郯邑,成效斐然,其心可嘉。”管仲的声音平稳无波,“周士子之论…新颖。”他用了“新颖”二字,不置褒贬。“‘相地衰征’,关乎国本,牵涉甚广。郯邑一地之效,不足以概全国之繁。贸然推行,恐生变故。”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御座上的国君:“君上,臣以为,新法之效,尚需时日以观其深远。不若允田卿继续于郯邑封地行之,精研其法,完善其制。待其法度周全,成效稳固,再议推及他处不迟。” 他选择了最稳妥的拖延策略,既未否定田穰的功绩和周鸣的价值,也未触动高傒等守旧贵族的根本利益,更给自己留下了观察和掌控的空间。
国君(或摄政者)显然对管仲言听计从,闻言颔首:“相国老成谋国,所言甚是。田卿,尔便继续于郯邑施行新法,务求精善。周…士子,辅助田卿,好生为之。” 君王的目光在周鸣身上停留一瞬,带着一丝好奇和未明的深意。
“臣,遵旨!”田穰心中虽略有失望,但能保住郯邑的成果并得到继续试行的许可,已是意外之喜,连忙躬身领命。
“下士领命。”周鸣亦躬身行礼,心中了然。他明白,管仲的“尚需时日”,既是谨慎,也是对他和他这套理论更深层次的考验。
朝议散去。高傒拂袖而去,经过田穰和周鸣身边时,那冰冷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刮过二人,留下一声重重的冷哼。他的党羽紧随其后,气氛压抑。
周鸣随着田穰走出那巍峨而压抑的宫门,春日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知道,今日之后,他不再是偏安郯邑的“神算先生”。他的名字,连同他那套被视为“异端”的“数理天道”学说,已正式烙印在了齐国最高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高傒及其代表的庞大守旧势力,必将视他为死敌。而那位深不可测的管仲相国,看似中立,实则将他置于了聚光灯下,既是观察,也是利用,更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回郯邑的马车在临淄宽阔的街道上辘辘前行。田穰犹自沉浸在朝堂交锋的余悸与庆幸中。周鸣则沉默地望着车窗外繁华而喧嚣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冰冷的算筹。朝堂的暗涌,比郯邑的田亩更复杂万倍。他刚刚踏入这片深水区,脚下已感受到无数暗流的拉扯。未来之路,是直上青云,还是…万劫不复?这盘以国运为赌注的棋局,他已被迫执子。下一步,又该如何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