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23日
上午9:17
成都东开往重庆北的G8512次高铁
列车平稳地行驶在轨道上,窗外巴蜀大地的丘陵与田野飞速掠过,像一幅流动的绿色长卷。万一乐调整了一下座椅靠背,让蜷缩在身旁熟睡的星儿躺得更舒服些。
女孩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角还沾着一点早餐蛋黄酥的碎屑,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拂去那点碎屑,目光却穿透了现实的表象。
在愿力视野下,缠绕在星儿身上那曾经浓稠如血、充满暴虐与恐惧的深红色业力,早已消散。这是他带着星儿离开贵州那所阳光福利院的第四十七天。四十七个日夜,辗转三个省份,介入六起或大或小的苦难旋涡。每一次剥离业力,每一次抚平创伤,都像在星儿和自己的心湖中投入一颗石子,荡开涟漪。
此刻,在他胸腔深处,那片由浩瀚愿力凝聚而成的海洋平静无波,澄澈深邃。海洋中央,一朵由纯粹愿力构成的虚莲静静悬浮,莲瓣舒展,缓缓旋转,散发着柔和而坚韧的清辉。
净尘圆满的境界,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以他为中心,覆盖了整个四川省的广袤疆域。无需刻意,无数生灵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便化作一道道色彩斑斓、明暗交织的业力流,清晰地倒映在他的意识之海中。整列高铁,仿佛一根穿梭于业力海洋的透明管道,每个人的灵魂光谱在此刻纤毫毕现。
“叮咚——”
前排商务座,一个油头粉面、穿着昂贵休闲装的中年男子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他漫不经心地划开屏幕,嘴角瞬间向下撇成一个刻薄的弧度,眼神变得锐利而凶狠。
他对着手机压低声音咆哮,声音却清晰地穿透座椅的隔断:“月底!我说了月底必须清仓!质检?那帮废物懂什么?报告不会‘润色’一下吗?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养你们吃干饭的?!”随着每一个充满戾气的字眼吐出,他身上缠绕的浊黄色愚昧业力便像发酵的面团般膨胀一圈,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万一乐移开视线,不愿再看。自突破至净尘圆满,他感知的业力维度发生了质变。曾经只能捕捉到重大苦难和极端情绪激发的“重业力”,如今大有不同。日常生活中那些如影随形的细微负面情绪——斜后方大学生刷短视频时眼神空洞的无聊感(浅灰色薄雾)、乘务员被无理乘客刁难后强忍的委屈(淡紫色丝絮)、甚至隔壁母亲面对哭闹幼童时一闪而过的烦躁(暗红色火星)——这些无处不在的“轻业力”,如同空气中的浮尘,再也无法遁形。它们数量庞大,虽个体微弱,却如蚁穴般悄然侵蚀着人心的堤坝,共同构成了社会情绪那压抑沉闷的底色。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指纹解锁。点开那个以音符为标志的短视频App。基于他过往浏览行为的算法,精准地推送着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社会切片:
《某985高校教授论文抄袭实锤,反获国家级千万经费,举报学生遭“学术不规范”退学处理!》——视频里,那位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西装革履的“学术明星”,周身缠绕着墨绿色、盘根错节的偏执业力,如同精心培育的毒藤,深深扎根于学术圈的沃土。
《顶流明星天价片酬再曝光:单日208万!粉丝集资千万‘护主’,斥责‘黑子’网络暴力》——评论区里,狂热粉丝们颠倒黑白的洗地言论,混合着被煽动起的群体性愤怒,蒸腾起一片片紫黑色的怨憎业力,如同弥漫的瘴气。
《外卖骑手高温送餐途中猝死,平台方坚称‘不存在劳动关系’,家属维权无门》——新闻照片中,死者年迈父母抱着遗像瘫坐在地的绝望眼神,在万一乐的视野里凝聚成一个深灰色的、不断旋转下沉的漩涡,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光都吸进去。
一个冷酷的规律在他反复观察中浮现:施害者身上产生的业力,其浓度和粘稠度,往往远低于受害者所承受的。那个克扣数十名农民工血汗钱、开豪车住豪宅的包工头,其贪婪业力(暗金色)虽然刺眼,却如同浮于表面的油花;而那些在寒风中露宿街头、等待遥遥无期工钱的工人,他们身上沉淀的绝望(深灰色),却如同浸透骨髓的寒冰,沉重得令人窒息。
佛经上的箴言在脑海中回响:“业力生于执着”。是的,穷人执着于最卑微的生存,富人执着于更膨胀的财富,但前者的痛苦显然更纯粹、更深刻,因此业力也更顽固、更难以化解。
“哥哥…”星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小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紧紧攥住了万一乐的衣角,仿佛在寻找安全的锚点。
万一乐立刻熄灭了手机屏幕,仿佛要掐断那些涌入脑海的负面信息流。但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业力的色彩,早已如烙印般刻进了他的意识深处——学术圈的派系倾轧、资源掠夺;娱乐圈的纸醉金迷、道德沦丧;商业圈的弱肉强食、资本狂欢…每一个光鲜亮丽的圈子,揭开表皮,内里都是一座鲜血淋漓的修罗场。
而最终被碾碎在齿轮之下,承受所有代价的,永远是那些沉默的、无力的底层。
高铁车身传来一阵轻微的、富有节奏的震动,车厢广播响起柔和的女声:“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到站重庆北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万一乐望向窗外,山城那极具辨识度的、依山而建、参差起伏的高楼丛林,如同巨兽的脊背,已清晰可见。在他的愿力视野中,这座庞大的山城上空,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动态的业力光晕——中心商务区的摩天楼群,闪烁着刺眼的暗金色贪婪光芒,如同永不满足的饕餮巨口;外围的工业区,则飘荡着大片大片紫黑色的怨憎烟雾,那是被压抑的劳苦与不公的沉淀;而在那些被遗忘的老城区、棚户区,深灰色的绝望如同陈年的苔藓,厚重地覆盖着每一寸土地。
这些色彩各异的业力流,并非泾渭分明,而是相互渗透、交织、缠绕,构成了一幅庞大、复杂且病态的抽象画,笼罩在长江与嘉陵江交汇的雾气之上。
“唔…哥哥,我们到了吗?”星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小手揉了揉,头上的小发卡因为睡姿歪到了一边。
“快了,还有十分钟。”万一乐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伸手帮她扶正那个印着小星星的发卡,“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女孩摇摇头,小脑袋好奇地转向窗外。突然,她伸出小手指着远处城市边缘一片朦胧的区域:“哥哥,你看那边!那些黑色的雾是什么呀?好大一片!”
万一乐顺着她稚嫩的手指望去。在常人眼中,那不过是城市边缘常见的、由水汽、尘埃和轻微污染混合而成的灰霾。但在他的视野里,那片区域翻腾涌动着浓稠得近乎墨黑的业力云团!
其核心深处,颜色已经沉郁得如同化不开的沥青,那是无数个体日积月累的绝望、无助和愤怒,经过漫长岁月的发酵、压缩,形成的庞大集体业力聚合体。它沉重地压在城市的边缘,缓慢地蠕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那是…很多很多人的不开心,聚在一起太久太久的样子。”他斟酌着词语,试图用星儿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就像…嗯,就像我们刚到福利院时,小豆子发高烧,身上冒出的那些让你害怕的黑气,还记得吗?只是这里的‘不开心’,更多,也更重。”
星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清澈的大眼睛里映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带着一丝忧虑:“那…那我们可以让他们也开心起来吗?像哥哥治好小豆子那样?”
万一乐胸口骤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两个月前,在破旧出租屋的昏黄灯光下,他怀着近乎天真的热忱,以指尖愿力为笔,在古老的佛经扉页上,庄重写下“愿世间众生皆得解脱”这第一宏愿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时的他,真的以为可以像救火队员一样,奔赴一个又一个苦难现场,亲手扑灭那些业力的火焰,将解脱带给每一个遇到的人。但这两个月的行走,境界的提升带来的视野扩展,让他看清了冰冷残酷的真相——他就像一个试图用汤匙舀干大海的孩子。
每解决一个苦难的源头,就有十个、百个新的苦难在视野之外滋生蔓延。旧的业力尚未散尽,新的怨憎已然升起。
这世界的苦难如同神话中的九头蛇海德拉,砍掉一个头颅,立刻从断颈处生出两个新的、更凶恶的头颅!个体的力量,在系统性的、结构性的业力洪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徒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苦涩,用力握了握星儿的小手,目光投向窗外那座业力交织的庞大城市,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会找到办法的,星儿。哥哥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