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的春末,本该是山清水秀、生机勃发的时节。但当万一乐骑着那辆半旧的摩托车,载着小星儿,循着手机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红点,最终拐下省道,驶入一条被重型卡车碾压得坑洼破碎的土路时,扑面而来的景象却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合气味。酸涩刺鼻的化工原料味儿是基调,其间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腐臭,像是某种东西在高温下缓慢变质,再被远处山峦吹来的、本应清新的风搅动着,强行塞进人的鼻腔。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着,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油腻的灰布蒙住了,阳光费力地穿透下来,显得苍白无力。
道路两旁,曾经绿意盎然的野草和灌木,此刻叶片上大多蒙着一层病态的灰黄,不少已经枯萎发黑,萎顿地匍匐在同样呈现异样暗红色的泥土上。
“哥哥……”坐在后座的小星儿,小手紧紧抓着万一乐腰间的衣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里…好难闻。好闷。”
万一乐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放缓车速,目光凝重地扫过视野所及之处。不需要刻意激发能力,那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业力,已经如同沉重的、污浊的瘴气,沉沉地压在整片区域上空。
灰色,黑色,深沉得近乎发黑,那是长久累积的绝望、麻木与无声的哀嚎;其间又缠绕着丝丝缕缕刺目的暗红,那是贪婪、偏执与不顾一切的疯狂。
两种颜色如同丑陋的巨蟒,相互绞缠、翻腾,构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将眼前这片被厂房、烟囱和破败村落占据的土地死死笼罩。
他轻轻拍了拍星儿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别怕,星儿。我们很快就到住的地方了。” 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但胸口的愿力水滴却不受控制地加速旋转起来,丝丝缕缕清凉的气息从中渗出,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污秽感。
他们的落脚点是离化工厂区大约五里地的一个稍大点的村子边缘,一栋两层的水泥小楼。
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男人,姓吴,沉默寡言,眼神浑浊,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他收了钱,递过钥匙,只简短地交代了几句水电的事,便匆匆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什么不祥。
房间简陋,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万一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远处,几根巨大的烟囱正肆无忌惮地向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滚滚黄烟。
烟柱升腾,然后被风扯散,融入那铅灰色的天幕里。一条浑浊的、泛着诡异油光的灰绿色河流,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蜿蜒着从工厂区流出,穿过稀疏的农田和散落的村庄,流向未知的远方。河岸边,寸草不生,裸露出大片大片被浸染成褐红色的泥土。
“哥哥,那条河……”星儿站在窗边,小脸皱成一团,指着那条污浊的水流,“好脏。”
“是啊,很脏。”万一乐蹲下身,看着星儿的眼睛,认真地说,“星儿,这几天你就在屋子里,或者只在门口附近玩,好吗?绝对不要靠近那条河,也不要喝这里的水,我们只喝我们自己带的瓶装水。记住了吗?”
星儿用力地点点头,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信任:
“嗯!星儿记住了!”
安顿好星儿,万一乐立刻开始了他的调查。他像一个最普通的、对什么都好奇的旅人,骑着摩托车在厂区外围和附近的几个村子转悠。
他买烟,买水,和蹲在路边晒太阳的老人搭讪,和愁眉苦脸的村民聊天。他仔细地看,专注地听,心脏处的愿力水滴持续地、高频地运转着,努力分辨着空气中那庞杂污秽的业力流中细微的差别。
几天下来,一幅令人心碎的图景在他眼前缓缓铺开。
“红星化工”,一个听起来带着时代烙印的名字,是这片土地上绝对的庞然大物。它提供着附近几个村子近半劳动力的饭碗,也像一只贪婪的八爪鱼,用它的“馈赠”牢牢控制着这里的一切。
村民们普遍呈现出一种病态:脸色蜡黄,眼袋深重,咳嗽声此起彼伏。不少人皮肤上有着难以消退的红疹或莫名的溃烂。最令人心惊的是,村里几乎看不到几个真正健康的壮年男子,要么是病恹恹的,要么就是……没了。
“咳…咳咳…王老五家的?前年走的,肺癌。才四十出头。”一个掉了门牙的老汉,裹着破旧的棉袄蹲在墙根,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大烟囱,
“李拐子?去年的事,尿毒症。家里那点钱全砸进去了,人还是没了。留下个傻婆娘和两个娃,造孽啊……”
“水?”另一个满脸愁苦的中年妇女,在自家同样蒙着一层灰的院子里洗着几根蔫巴巴的青菜,用的是桶里打上来的、微微泛黄的水,
“知道,咋能不知道?喝了肚子痛,拉稀,身上长疙瘩。可咋办?打井?早几年就打不出来了,打出来也是浑的,有股怪味儿。买水?那得多少钱?厂里上班那点工资,够干啥?喝水、煮饭、洗菜……哪样离得开水?只能烧开了硬着头皮喝呗。不然渴死?”
麻木。
深入骨髓的麻木。
这麻木甚至比疾病本身更让万一乐感到窒息。他们知道水有毒,知道空气有毒,知道亲人、邻居的早逝绝非偶然。
但他们没有愤怒,或者说,愤怒早已被生存的重压和对那唯一“饭碗”的依赖碾得粉碎。那绝望的业力,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沥青,紧紧吸附在每一个村民的灵魂上,沉重得让他们直不起腰。
更有一层无形的枷锁。万一乐敏锐地察觉到,在村民们提到工厂或某些“上面的人”时,那麻木的眼神深处,总会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仿佛被毒蛇盯上。
几个试图去县里反映过情况的村民,要么莫名其妙丢了工作,要么家里就遭了灾祸,不是被莫名罚款,就是家里的牲畜一夜之间死光。
恐惧,成了维持这畸形平衡的最后一根钉子。暗红色的贪婪业力如同毒藤,缠绕着黑色的绝望,汲取着养分,越发茁壮。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无力地涂抹在污浊的河面上,反射出破碎而诡异的光。万一乐沿着河岸慢慢走着,感受着脚下土地那病态的松软。他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木棍,颤巍巍地蹲在河边一片裸露的红土旁。那是个老人,枯瘦得像一截风干的树枝,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苦难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万一乐认得他,是几天前在村口见过的一个老人,姓陈。当时他浑浊的眼睛里,除了麻木,似乎还藏着点别的,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火星。
此刻,老人蹲在那里,死死盯着脚下缓缓流淌的灰绿色河水。他的身体因为激动或者虚弱而剧烈地颤抖着。万一乐心脏处的愿力水滴猛地一缩,他清晰地“看”到,老人身上那原本深重的灰黑色绝望业力,此刻正被一种骤然爆发的、刺眼的猩红所点燃!那猩红里,是滔天的悲愤、不甘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咳咳……你们不信……你们都不信……”老人嘶哑地低吼着,声音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都说是我儿子命不好……放屁!是这水!就是这水害的!他天天在厂里干活,回来就喝这河里的水……他才三十岁啊!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紧紧捂住嘴,指缝间似乎有暗色。咳声稍歇,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死死盯着河对岸那灯火通明、烟囱林立的工厂轮廓。
“好!好!你们都不信……我证明给你们看!”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凄厉的决绝。
在万一乐骤然收缩的瞳孔中,老人猛地俯下身,用那双骨节嶙峋、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颤抖着掬起一捧浑浊的河水!那水在夕阳下泛着油污和沉淀物的诡异光泽,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
“老陈叔!不要!”万一乐失声喊道,身体本能地就要冲过去。
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