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凌云一指院门,续道:“恰巧罪证在她身,恰巧本官识得她,恰巧她是阁下外甥女,恰巧今日又遇抢亲!诸般‘恰巧’汇聚,直可谱写传奇了!这得是烧了多少高香,方能遇此‘良缘’?”
程司乐面露苦涩:“误会了!在下绝无恶意,请容细禀。”
凌云冷哼一声,示意其言。
原来程司乐外甥女名唤严玉娘,本北直隶富户之女,家道殷实。其父严公,见人营盐铁之利巨,心生艳羡。然依国朝制,盐业为官营,盐商皆由户部核定“纲册”,世袭其业,外人难入。严公欲为盐商,只得耗费重金,从他人手中购得一名额顶替,并接手其千余引盐引。
可叹严公只见盐利丰厚,不晓其中水浑似海。盐引虽为凭证,然支盐需至指定盐场,谓之“守支”。若无过硬门路,守至倾家荡产亦未必能支到盐,甚至有三世守支而不得者!严公倾尽家财购得的千余引盐引,官价每引值七贯,总额逾万贯,指定在沧州盐区支盐。此地近在京畿,权贵凭关系获取的盐引堆积如山,严公一介新进,无根无基,焉能顺利支盐?
盐政归户部相关司署管辖。话说汪阁老当年出翰林院,久在户部任职,自郎中而至侍郎、尚书,终入阁,于户部影响深远。其家四郎君便在沧州盐区颇有势力,恰巧插队强占了原属严公的支盐额度。
不知何故,不懂“规矩”的严公得罪了汪四郎。汪四郎大怒,指使盐铁使衙署,罗织罪名,将严公定为“持假盐引冒领、贩私盐”之罪,流配边州。
家产抄没,男丁流放,女眷则没入 掖庭。严玉娘由此良家子沦落乐籍。幸有舅父程司乐在教坊为司乐小官,稍可照应。
严玉娘报仇之心未泯,然身陷风尘,有何能为?偶闻同行姐妹戏言,若能攀交江南名士凌云,便可声价十倍,犹如鲤鱼跃龙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故有圣寿节那日,她强忍羞怯,主动近前之举。指望着借诗名扬花名,或可结识权贵,寻觅雪冤之机。
凌云听罢,神色渐肃,心下疾思。当下局面微妙,若程司乐所言俱实,平素或掀不起大浪,然值此敏感时刻,无疑是天赐良机!任何罪愆皆会被放大,何况是陷害良善、致人家破之事?本朝律法重连坐,若汪四郎罪名坐实,其父汪阁老亦难脱干系!
程司乐讨好道:“近日闻舍人与汪阁老相争,愿助一臂之力,以报血海深仇!今日相请,正为此意。”
观其殷勤,凌云笑道:“本官先行谢过。然……可有凭证?”
“有!有!”程司乐忙道,“玉娘她暗中藏下了原有盐引!只要验明为真,其父‘持假引’之罪名便不攻自破,足证是遭人构陷!”
忽见凌云面色骤变,厉声斥道:“呔!还不从实招来!是何人指使你?竟将本官视作三岁稚童乎!”
程司乐浑身一颤,本以为已说服凌云,不料转眼间又遭疾言厉色。
凌云点指程司乐:“你程司乐不过一教坊微末小吏,安有这般见识与胆魄?本官不信你能把握眼下朝局!若非深谙内情者,谁会在我这七品身上押下重注?”
又威胁道:“若再不尽不实,够胆便试试本官手段!”
程司乐被凌云威势所慑,暗暗叫苦,这凌学士年纪轻轻,何以如此精明?怎的也无法取信于他……
“忍不欲言?”凌云颔首,“既如此,告辞,后会有期。”
思及家仇,程司乐把心一横,上前拦住:“学士留步!实不相瞒,此乃张御史授意!然严家之事,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张御史?”凌云闻此名,颇感意外,愣怔片刻。都察院 河南道监察御史张昌宗,可谓是此番朝争的始作俑者,亦是汪阁老的急先锋。如今却暗中授意,将汪阁老的“黑料”送与自己?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张三见主人陷入沉思,不欲打扰,便对程司乐道:“既如此,休再演戏,速将玉娘请回,予我家舍人过目。你方才不是说,证据在她手中么?”
程司乐哭丧着脸道:“张兄明鉴!此次真真是碰巧!玉娘确是被那起豪奴强掳了去,绝非在下刻意安排、博取同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