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东阁北庑房内,一青年双眉紧锁,手持干硬胡饼,聚精会神阅览案上几份新抄邸报。朝廷大佬下一步动向为何?朝争局势将如何演变?与永嘉长公主之关系如何修复?与阁老、言官之斗争如何继续?诸多难题萦绕心头,亟待思忖决断。
正沉思间,门外响起轻微叩击声,一尖细嗓音唤道:“凌舍人!有书信至!”
原是阁门司当值内监送信而来。中书内省乃机要重地,等闲不得擅入,故时常需凭书信传递消息。
凌云展信观之,乃礼部员外郎李清邀其午间饮宴。遂提笔回复“闻君相邀,不胜欣喜”诸般客套语,交内监送出。
其后,凌云或冥思苦想,或奋笔疾书,着手草拟新弹章。然渐感词穷——于攻讦詈骂之辞,腹中储备似将告罄!此于“口水战”中,实乃“弹尽粮绝”之凶兆。凌舍人不禁喟叹:无论敌友,不知他人境况如何,难道真要如此硬耗数月?国朝论战,经年累月并非奇闻。远如则天皇后朝立储之争,绵延十数载;近如中宗朝斜封官之议,亦跨岁经年。
及至午时,凌云暂搁公务,出宫赴约。身负诸多“罪名”,亦不差此番“翘班”了。
至长安城西市约定酒肆,肴馔未齐,李清便迫不及待问道:“贤弟与张驸马究竟有何龃龉,何至于在其府门题写半阙绝交之词?二位交情竟深厚若此乎?”
唯李清这般不拘礼法者,方会追问此等细枝末节。凌云难以作答,推脱道:“李兄何不亲问驸马?”
“前日偶遇,驸马仅吐二字,便再不多言。”
“哦?哪二字?”
“妇人。”李清道。
长公主自是妇人,驸马此概括倒也不算错。凌云只得颔首。一时寻不出他辞,又恐言多必失,不如顺其说辞。
“此女可是驸马府中之人?”李清猜测道。
此猜大抵不差,长公主自是府中主人…凌云继续点头。
驸马府中女子,多有张驸马可观不可近之婢女。李清自以为了然,拍腿道:“这便是张驸马的不是了!区区一婢子,竟也吝于赠友?横竖纳不得妾室,赠与凌贤弟又何妨?下回见之,定要说他一说。”
凌云暗松一口气,看来李清已自行补全诸多“生动”情节,无需他再编造。只是日后若李清来访,定要嘱咐婢女小荷藏好莫出——李员外这“豪放”价值观,他实难欣赏。
不知当李清指责张驸马在“妇人”事上对友悭吝时,张驸马会是何等心情?可会激动之下“六月飞霜”,道破天机?凌云忽又担忧起来。
李清解惑后,念及凌云眼下处境,感慨道:“观贤弟近日际遇,不曾想年未弱冠,心性竟坚韧如斯!面对群起而攻,犹能泰然自若,这份定力,为兄自愧弗如。”
“李兄过誉。”凌云举杯谦道。
“便是那彦阁老,亦已三疏请辞,皆被温旨慰留。而贤弟竟能固守其位,抗辩力争,壮哉豪杰!”李清连连赞叹。
若非交情深厚,凌云几疑此乃讥其“脸厚恋栈”。按朝堂惯例,遭劾者须先作态“请辞”。然上回紫宸殿“乞骸骨”,几弄假成真,给凌大人留下深重“心理阴影”,故此番誓死不主动请辞了——彼一七品微员,若太后为“大局”计,顺手“准”了,岂不冤哉?
李清与凌云对饮一杯,又道:“然吾观贤弟,竟似…乐在其中?”
凌云戏言道:“或因可借此良机,痛快淋漓、肆无忌惮上疏骂人之故?平日焉得此便?尤有数位阁老为的,李兄何不一同助拳?”
“哈哈,妙语!妙语!”李清拊掌大笑。
凌云望窗外天际,目光深邃,恍若穿越时空。忆及前世混迹各大时政论坛,亦曾“身经百战”,此等“心理素质”自是不在话下…然此世,“版主”换作太后,“帖子”变为奏疏。不变者,唯“屁股决定脑袋”之人性,及永难辩清之“道理”。
李清敛容,转入正事:“贤弟欲如何了局?”
“下官人微言轻,身不由己,何谈了局?”
“有崔天官此等铨衡重臣为奥援,贤弟终不至太凄惨。”李清点破关键,又道:“有一事相告,贤弟自决。前日遇教坊司程司乐,彼知我二人交好,托我传话,称有紧要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