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默哀(2 / 2)

她顿了顿,眼眶又红了,声音低了些,像是在说给冬冬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以前咱吃不饱饭,穿不上暖衣,地里的收成不好,日子苦得很。是他带着大伙打跑了坏人,又让大伙都有了地,能种地、能盖房,才有了现在的日子。”

张义芝看着炕桌上的贴饼子,眼神软了下来,“你能天天吃着热乎的,能玩上二舅捎来的积木,都是托他的福。”

冬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积木又塞回兜里,紧紧攥着。

她知道了,收音机里说的,是一位伟大的人去世了。

是那个让大家能吃饱饭、能安稳过日子的伟人,走了。

所以姥姥才会哭,舅妈才会难过,大人们才会站得那么直。

她不能没心没肺的就想着玩积木,不能想着那块凉透的糖心贴饼子。

冬冬望着墙上的画,画里的人笑得那么亲切,就像邻居家的爷爷,却又那么伟岸,让她心里暖暖的。“原来,就是这位爷爷……走了……”

她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点儿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难过。

德昇摸了摸女儿的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冬冬的头顶上,热乎乎的。

冬冬抬头看他,看见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泪。她伸出小手,用手背擦了擦爹的脸,小声说:“爹,别哭。”

德昇没说话,只是把她搂进怀里,紧紧的,像是怕失去什么。

冬冬能听见爹的心跳,“咚咚”的,跳得很沉。

张义芝把散在炕上的积木一块块捡起来,动作很慢,很轻,就像怕碰碎了什么宝贝。

每块积木她都用衣角擦了擦,红色的三角、黄色的半圆、绿色的方块、蓝色的圆柱……最后都放进了那个柳条编的小筐里,摆在炕角。

慧琴轻轻拍着冬雪,坐在炕里头,调子却没了往日的轻快,沉得让人心里发揪。冬雪睡得不安稳,时不时皱皱眉头,小声抽泣一下,像是在做噩梦。

后半夜,院儿里传来邻居家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雨打在窗纸上,“呜呜”的,飘进屋里,缠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义芝没睡,坐在炕沿儿上,手里拿着那半只没纳完的黑布鞋,却没穿针,就那么坐着,望着窗外的月亮。

月亮很圆,却没什么光,灰蒙蒙的,像蒙了层薄纱,连星星都看不见。院儿里的老杨树静悄悄的,叶子一动不动,像是也在难过。

德昇也没睡,坐在门槛上,手里夹着根木棍儿,在砖地上乱画,画的都是歪歪扭扭的圈儿。

他想起小时候,夏张氏带着他去城里领救济粮。那时候他还很小,饿得瘦骨嶙峋。娘牵着他的手,走了十多里路才到粮站。

粮站的墙上挂着伟人的画像,娘总让他对着画像鞠躬,说:“德昇,要记着感恩。”

那时候他不懂,只知道鞠躬了就能领到玉米面,就能吃饱饭。

现在,画像还在粮站的墙上,可画里的人,却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张义芝才躺下,却没睡着。她摸了摸炕角的积木筐,想起冬冬攥着黄积木的样子,心里酸酸的。孩子还小,却也懂得难过,懂得敬畏。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张义芝就起了床。她把家里的旧黑布找出来,铺在炕桌上,又找出剪刀和针线,先剪了几块小布条,给孩子们缝了简易的黑纱。

慧琴也起得早,帮着她剪布,手指还在发颤。

等收拾妥当了,张义芝就带着慧琴、冬冬、冬雪,还有俊英和德昇,一起去了供销社。

供销社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从门口一直绕到了胡同口,都是来扯黑布的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痛,没人说话,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很快又被安静压了下去。

售货员扯布的“刺啦”声,在清晨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响,每响一声,都像是扎在人心上。

冬冬和冬雪站在队伍里,被慧琴护在中间。

冬冬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小脑袋低着,手里攥着那块黄积木。她今天特意揣着,想着要带着积木一起,这样就能离画上的爷爷近一点儿。

冬雪的小手攥着慧琴的衣角,眼睛红红的,还没从昨晚的难过里缓过来。

阳光慢慢升起来,照在他们身上,却没什么暖意,连风都是凉的。

院儿里的老杨树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可没一会儿,又安静了,缩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像也在默哀。

扯完黑布回家,张义芝就带着慧琴缝黑纱。

黑布剪成长条,缝在白布上,再别在胳膊上。每个人的右臂都缠着黑布,黑色的布条在蓝布褂子上,显得格外沉重。

从那天起,学校里不唱歌了,上课前要默哀;广播里天天播着哀乐,没了往日的戏曲和歌曲;街上的人走路都轻轻的,说话也压着声音,连孩子们都不打闹了,乖乖地跟在大人身后。

冬冬每天都把那块黄积木揣在兜里,吃饭揣着,睡觉也放在枕头边。

她觉得,这块积木就像她的小秘密,是她和画上爷爷之间的约定。她要好好带着积木,好好过日子,才对得起爷爷。

她还记得姥姥说的话,“能吃饱饭,能玩上积木,都是托他的福”。

所以她每天都乖乖吃饭,不浪费一粒米;搭积木的时候也轻轻的,不再和冬雪吵架,因为她想让爷爷看见,她很听话。

那年的夏末,没有往常的热闹。

往年这个时候,院儿里的大人们会坐在石榴树下乘凉,摇着蒲扇聊天;孩子们会追着跑着,手里拿着冰棍,笑得咯咯响;蝉鸣也响得震天,从早到晚不停歇。

可今年,什么都没有。

蝉鸣轻了许多,断断续续的,像在哭;没人再在石榴树下乘凉,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但冬冬记住了那天的眼泪。

姥姥掉在地上的泪,舅妈捂在嘴里的泪,爸爸砸在她头顶的泪。

记住了大人们挺直的后背,就算难过,也站得笔直。记住了攥在手里的黄积木,暖暖的,带着她的心意。也记住了那个让所有人都伤心的日子,9月9日。

她还记住了墙上的画像,画里的爷爷笑得那么亲切,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