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芝把地震棚拆了两格,搭了个鸡窝:“让鸡也住住咱的‘地震棚’。”
德麟站在村口,看着大家拆下来的树枝、茅草,又敲了敲铜锣,这次的声音轻快多了,不像去年那么急:“拆了棚子回屋住,往后日子就更稳当了!”
风还是那样刮着,可阳光暖了,照在脸上,暖暖的。村里的炊烟又袅袅升起,新房旧屋的门都开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追着跑,笑声传得老远。
大红公鸡依旧昂首挺胸地走着,冬冬看见它,不再怕了,从兜里掏出一把玉米粒,远远地扔过去,公鸡啄着玉米粒,冬冬笑得咯咯响。
那震棚里的时光,像一粒种子,落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它长出了互相帮衬的暖。也长出了过日子的稳。
不管遇到啥坎儿,只要大伙齐心,就都能过去。
风刮过村口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好像在说: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76年的夏末,院儿里那棵老石榴树的叶子被风拂得轻轻晃,碎金似的阳光透过叶缝漏下来,在青砖地上织出斑斑驳驳的影。
空气里飘着灶膛烧柴的烟火气,混着墙根下牵牛花淡淡的香,是最寻常的暖。
张义芝比往常起得更早,天刚蒙蒙亮就蹲在灶房烧火。
铁锅烧得发蓝,她舀了两瓢井水,抓了把金黄的小米撒进去,米沉底时溅起细碎的水花。
熬粥得耐性子,她守着灶门,稻草添得匀,火苗舔着锅底,“噼啪”声里,小米慢慢熬出了黏糊的浆子,冒起的热气裹着米香,飘得满院都是。
贴饼子是前儿个用新磨的玉米面和的,掺了点黄豆面,捏成巴掌大的圆饼,往烧热的锅沿上一贴,“滋啦”一声,没一会儿就烙出金黄的壳,咬一口能掉渣。
最后她从腌菜缸里捞了把萝卜干,切得碎碎的,拌上点香油,装在粗瓷碟里,脆生的香味儿立马窜了出来。
等把饭菜端上炕桌时,日头刚过晌午。炕桌的边儿上磨得发亮,小米粥盛在蓝花碗里,黏得能拉出丝;贴饼子摆了四个,金黄金黄的,糖心的那块她特意放在最边上,留给冬冬;萝卜干盛在白碟里,油亮亮的,看着就开胃。
张义芝擦了擦手上的水,坐在炕沿儿上,手里攥着半只黑布鞋底子。
这是给小军做的,鞋底纳得密,针脚齐整。麻线穿过顶针,“嗤啦”一声拉得老长,线在鞋底上绕个圈,又扎进去,动作熟稔得很。
里屋炕上,慧琴正带着冬冬和冬雪摆弄积木。
慧琴倒班休息,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用手绢扎了个低马尾,手里拿着块绿色的方块积木,帮俩丫头搭“烟囱”。
冬冬穿件小花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小大人似的蹲在炕里头,手里攥着块黄色的半圆积木,正往“墙”上搭;
冬雪的小脸圆圆的,额前留着齐眉穗,小手笨乎乎的,抓着块红色的三角积木,刚往冬冬搭的“墙”上放,就“哗啦”一声,半面墙塌了。
“哎呀!”冬雪急得小嘴撅起来,眼圈儿都红了,小手拍着炕席:“都怪你!挡着我了!”
冬冬抬头看她,没生气,反而把手里最大的那块黄色方块积木递过去,声音软软的:“慢点儿,搭稳当喽,先把底下垫实。”
冬雪却不领情,一把推开冬冬的手,瞪了她一眼:“不要你管!我自己会搭!”说着就把那块黄积木扔到了炕梢,积木“咕噜”滚了两下,停在炕席角上。
冬冬没吭声,爬过去把积木捡回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小心翼翼塞进了上衣口袋里。
她想着,姐姐现在气头上,等会儿搭完房子,用这块最大的黄积木给房顶上个顶儿,姐姐肯定高兴。
箱盖儿上的半导体收音机开着,音量调得不大,李谷一甜润的嗓子正唱着《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
歌声飘出院儿,和着远处胡同里卖冰棍的“叮铃”声,还有谁家院子里母鸡下蛋后的“咯咯”叫,透着股日子里的烟火气,暖得人心尖儿发颤。
冬冬跟着调子晃着小脑袋,搭积木的手都跟着打节拍,嘴里还含糊地哼着:“泉~水~清~”
慧琴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小声点儿,别吵着姥姥纳鞋底。”
冬冬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嘴闭上,只敢用脚轻轻打着拍子。
张义芝听着歌,嘴角也带着点笑,手里的针纳得更顺了。
她想着,等俊英下中班回来,喝碗热粥,吃块贴饼子,肯定舒坦。
俊英在商店上中班也忙也累,回来总说饿,今儿个这粥熬得稠,正合她的胃口。
突然,歌声“咔”地断了,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嗓子。
张义芝愣了一下,伸手就要去调台,以为是收音机又出了毛病。
这半导体是前年磷肥厂奖给月英的,用了两年,时不时就串台。
可没等她碰到旋钮,一个沉缓的男声从喇叭里传出来,那声音裹着一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庄重,一字一句砸在耳朵里:“各位听众,现在播报重要新闻……”
“啪嗒”一声,张义芝手里的针掉在了炕席上。针尖儿扎在席子缝里,晃了晃。
她猛地直起身子,平日里温和的眼神瞬间僵住了,手指微微发抖。
她一把将正歪头看她的冬冬抱起来,脚步急促地走到收音机旁,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地上,自己则直直地站着,肩膀微微绷紧。
冬冬被抱得猝不及防,小手下意识攥着姥姥的衣襟,怀里还搂着块没搭完的红色三角积木。
张义芝低头看见,伸手就把积木扯过来,轻轻扔回炕上,动作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
冬冬吓得缩了缩脖子,小手没处放,攥着衣角,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好的歌怎么停了?姥姥怎么突然变严肃了?
慧琴也慌了,她猛地拉着冬雪的手腕站起来,冬雪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积木“哗啦”散了一炕,红的、黄的、绿的,滚得到处都是。
可她没敢捡,被舅妈拉着,乖乖站在张义芝身后,小小的身子因为紧张,微微发颤。
两个孩子不明所以,只觉得屋里的空气突然变冷了,大人们的后背挺得笔直,连呼吸都轻了。
冬雪的小手攥着慧琴的衣角,指节都发白了,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她从没见过舅妈这么慌的样子。
“低头,默哀……”张义芝的声音发颤,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冬冬的小脑袋上,把她的头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