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飘满了鸡汤的香味,暖融融的。夏张氏的烟袋锅又点上了,烟雾袅袅,她的絮叨声、孩子们的笑声、夏三爷偶尔插一句的叮嘱,混在一起,成了德昇十年里最盼的声响。
不是训练的号子,不是排弹的指令,是家里的声音,是亲人的声音。
德昇看着眼前的人,娘在絮叨,爹在笑,大哥在给雪艳夹菜,大嫂在擦桌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眼里都透着暖。
他手里捧着热乎的鸡汤,汤碗烫得他手发红,心里却踏实得厉害。
军营的战友、乌兰浩特的风沙、训练场上的汗水,都成了心里最暖的念想;而眼前的亲人、乡邻、家里的热饭,是他往后日子里最稳的依靠。
他知道,这趟归乡,归对了。
夜色渐深,院门口的老黄狗还在偶尔叫两声,声音不大,像是在守着这个家;院里的鸡窝静悄悄的,鸡们都睡了,只有偶尔传来的“咯咯”声;屋里的灯光,是昏黄的煤油灯,亮得像颗星星,映着满屋子的暖意,映着每个人脸上的笑。
德昇靠在炕头上,手里攥着娘给的热毛巾,心里暖烘烘的。
十年了,他终于回家了,回到了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回到了亲人身边。往后的日子,没有训练,没有排弹,只有田埂、亲人、热饭,还有心里那片永远滚烫的军营念想。
德昇刚到家,德麟就接到了营区寄来的头一批包裹,攥着泛黄的包裹单往家跑时,手心都攥出了汗。
那地址栏上“梁百权、刘耀奇代寄”的字迹,他一眼就认出来是德昇的战友。
德昇骑着自行车去城里取包裹,
拆开外层油布,里面裹得严丝合缝:半扇野猪肉硬邦邦的,油花凝在肉皮上;还有个木箱。边角被磨得发亮,铜扣上还留着赵指导员的手艺;里面捆着书立。
德昇取了包裹,留了一半野猪肉给家里,余下的绑在后车座上,往张义芝家去。
德昇要回来了。
小军回大荒沟了,俊英提前两天就开始准备,把家里的土炕扫得干干净净,换了新的苇席,给德昇洗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晾在院子里,风一吹,军装的衣角飘起来,像一面小小的旗。
俊英接到了德麟的电话,特意请假回来,带着冬雪在胡同口的大槐树下等德昇。
冬雪穿着新做的小花褂,手里攥着一朵刚摘的野菊花,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
快中午时,远处传来“吱呀”的自行车声,一个身影慢慢近了,穿着旧军装,背着军用背包,手里拎着个深棕色的木箱子,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只是比上次探亲时瘦了些,颧骨都露出来了,可眼神还是那么明亮,像晴空里的太阳。
“冬雪,你看谁来了?”俊英推了推女儿。
冬雪抬头,盯着德昇看了半天,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突然躲到俊英身后,小手紧紧攥着俊英的衣角,只敢露出半个小脑袋偷偷看。
德昇停下自行车,放下背包和木箱子,快步走过来,蹲在地上,笑着朝她伸伸手:“小雪宝,不认识爸爸了?”
冬雪还是躲着,小嘴抿得紧紧的。德昇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小心翼翼地剥了糖纸,递过去:“你看,爸爸给你带糖了,甜得很。”
冬雪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德昇的眼睛,慢慢伸出小手,接过糖含在嘴里,然后小声喊了句:“爸爸……”
就这两个字,德昇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把女儿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小脑袋,声音有点哑:“爸爸回来了,小雪宝,爸爸再也不跟你分开了。”
冬雪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含着糖,小声哭了起来。
俊英站在旁边,看着父女俩,眼泪也掉了下来。
风里的凉,好像一下子就散了。
晚上,张义芝特意用德昇拿来的野猪肉炒了几个菜,一家人坐在炕桌前吃饭,馒头就着炖肉,吃得比过年还香。
德昇指着墙角的木箱子说:“这是赵指导员送的,他跟我从营建办公室到防化连,后又到师部待了十来年,是我最好的老大哥。”
俊英好奇地打开箱子,一股淡淡的樟木香味飘了出来。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件旧军装,领口和袖口都磨白了,还有几枚军功章,用红布包着,放在最底下;旁边是几本书,封皮都有些卷边,书页里还夹着干枯的树叶。
“赵指导员手巧,没事就琢磨木工。”德昇摸着箱子的表面,纹路光滑得很,“这樟木箱,他做了一个多月,说樟木放衣服不招虫,还能香好几年。临走时,他把箱子和书立送给我,我不想要,他说没别的送的,这是点儿心意,得收下。还说我爱看书,书立能用上。”
俊英从箱子里拿出那个做工精细的实木书立,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摸起来沉甸甸的。
“赵指导员真是个实诚人。”她说。
德昇叹了口气,眼神有点落寞:“听说他也要转业,分配回南方老家了,以后怕是难得再见了。”
俊英没说话,只是把那几件旧军装轻轻抚平,她知道,这箱子里装的不只是衣物和书,还有德昇十年的军旅岁月,是他的青春,他的牵挂。
那些军营的温暖、回家的委屈、转业的迷茫,此刻都化作了对未来的期盼。
她知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难的日子都能熬过去,而属于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