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归程(2 / 2)

又摸了摸斜挎在肩上的包,里面装着他的军功章和奖状。军功章是去年演习时得的,镀着金,冰凉凉的,边缘被他摸得光滑;奖状有三张,一张是“优秀士兵”,一张是“防化标兵”,还有一张是“三等功”,每张的边角都有点磨损,是他常年拿出来看的缘故。

这些东西,是他十年军旅最珍贵的念想,比命还重要。

卡车刚停稳在火车站广场,德昇就闻到了煤烟味儿。

火车站的薄雾还没散,灰蒙蒙的,像给整个广场罩了层纱。远远就看见那列绿色的火车,停在铁轨上,车身上的漆有些斑驳,却依旧透着股子庄重。

车厢上插着一排红色的小旗子,风一吹,“猎猎”地响,像一团团燃着的火,在灰蒙蒙的晨色里格外扎眼。

“返乡的军人走这边,专列车厢在这儿!”车站的工作人员早候着,穿着藏蓝色的制服,手里举着块印着红星的木牌,快步迎上来。

他的指尖还沾着点晨露,凉丝丝的,碰着德昇的胳膊时,德昇打了个哆嗦。工作人员笑着说:“辛苦了,一路平安。”

路过的旅客都停下来,自动往两边让开,给他们这群穿军装的人让出一条道。

有抱着孩子的大嫂,指着他们跟孩子说:“看,解放军叔叔,保护我们的英雄。”孩子眨着大眼睛,小手拍着,喊“叔叔好”。

有扛着行李的大爷,对着他们竖大拇指,眼里满是敬佩。

德昇挺直了腰板,心里的骄傲又涌了上来。这身军装,他穿了十年,就算要脱了,这份骄傲也永远在。

车厢门上的金色五角星亮得晃眼,阳光透过薄雾照在上面,反射出的光,和他曾经领章上的一模一样。

列车员催着关门,“哐当哐当”地敲着车门,喊:“还有没上车的吗?要开车了!”

德昇扶着车门,脚像钉在地上,迟迟不想上车。营区的白杨树、训练场上的沙粒、炊事班的烟囱,还有战友们的脸,都要留在这塞北的土地上了,以后再想看见,就只能在梦里了。

他猛地转身跳上车,扒着车窗往外看。窗外的站台、人群、薄雾,跟着缓缓开动的车厢往后退,一点点变小,直到被晨雾裹住,缩成一团灰色的雾霭,再也看不见了。

火车越开越快,“哐当哐当”的声音越来越响,塞北的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火车站的煤烟味,往他鼻子里钻。

他知道,这是往家的方向,盘锦的稻子该黄了,爹娘该在村口盼着了,可心里那片属于营区的热乎地儿,永远都在。

那是战友们一起训练时的汗水,是生病时指导员端来的热粥,是排弹成功后大家的欢呼,是十年里所有的苦和甜。

火车跑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傍晚才在盘锦垦区的车站停了下来。德昇拎着行李包,慢慢走下火车。

车站不大,红砖墙被风吹得有点发黑,墙根下长着几丛野草;铁栅栏锈迹斑斑,有的地方还弯了;水泥地面裂着缝,缝里嵌着点泥土和草籽。

站台上挤满了人,大多是扛着锄头、拎着包袱的垦区职工,锄头把上还沾着泥;还有赶车的老乡,手里牵着驴,驴背上搭着鼓鼓囊囊的布包。

空气里没有塞北的煤烟味,只有稻子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闻着就让人心里发暖。

“德昇!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粗哑,却带着说不出的激动。

德昇抬头一看,只见站台边上,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是匹枣红马,马鬃毛有点乱,尾巴甩来甩去,马背上搭着块蓝布,布上绣着朵小莲花。

那是娘亲手绣的,当年大哥结婚时,娘给绣的门帘,后来改成了马背上的垫子。

马车旁边,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褂子的男人,正朝他挥手,褂子的肘部磨出了洞,缝着块补丁,是大哥德麟!

德麟的脸上已经刻满风霜,眼角的皱纹比十年前深了不少,皮肤黝黑,是常年在田里晒的。

他手里攥着赶车的鞭子,鞭杆是枣木的,被他握得发亮。

看见德昇,他几步就跑了过来,步子有点踉跄。去年秋收时,他从田埂上摔下来,腿还没完全好。

跑到德昇跟前,他一把接过行李包,包带勒得他手发红,却浑然不觉:“可算回来了!爹和娘天天在家盼,说你这两天该到了,今早天没亮就催着我来车站等。”

“大哥,我又回来了……”德昇的声音有点儿哽咽,十年没见,大哥老了不少,鬓角都有了白头发。

他想抱抱大哥,可手抬起来,又不知道该放哪儿,最后只是拍了拍大哥的后背,跟当年赵指导员拍他一样。

“回来好,回来就好!”德麟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大,拍得德昇心里暖暖的。

他指着马车,笑着说:“行李我帮你放车上,咱回家!娘炖了小鸡,今早杀的,炖了快一上午了,就等你回来吃呢。”

德昇跟着大哥走到马车边,把行李包放在蓝布上,自己则坐在马车的木板上。

木板有点硌屁股,却比卡车的苫布还舒服。这是回家的车,是大哥赶的车,是往家去的路。

德麟甩了一鞭子,“驾”的一声,枣红马“嗒嗒”地跑起来,马蹄踏在土路上,发出“噔噔”的响;马车轱辘压在土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唱一首老调子。

盘锦垦区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金黄的稻子沉甸甸的,压弯了稻穗,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一片金色的海浪,从远处滚过来,拍在田埂上。

远处,社员们在田里收割,手里的镰刀“唰唰”地割着稻子,传来阵阵笑声。有妇女的爽朗笑声,有男人的吆喝声,还有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打闹的声音。

德昇靠在行李包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十年军旅,他守着自己的原则,没给家里丢脸,收获了最真的战友情;如今归乡,有亲人等着,有热饭吃,有田埂可踏,这日子,比啥都踏实。

他摸了摸怀里的挎包,里面的干辣椒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是大宝晒的;又想起远在内蒙古的战友们,想起赵指导员的木箱子。里面装着他爱人的照片,想起大宝的野猪肉。

想起梁百权和刘耀奇的叮嘱 盖房子帮工,想起王班长的鸡蛋,每次出任务回来,王班长都塞给他两个煮鸡蛋……

想着想着,德昇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暖意。

归程漫漫,可他知道,不管走多远,军营的念想,战友的情谊,还有家里的牵挂,都会陪着他,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