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着粗瓷碗进来,袖口沾着不少油渍,“妈说多喝汤才下奶。”
俊英喝着汤,眼泪却掉了下来。奶白色的汤里飘着几块鱼肉,这在平时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好东西。
“哭啥,”张义芝进来添柴,看见这情景赶紧劝,“月子里不能哭,对眼睛不好。”
她往灶膛里添了块杨木,“等开春让德昇告诉他爹多种点黄豆,咱磨豆浆给孩子喝,一样长肉。”
窗外的雪还在下,小厢房里却暖融融的。
明玥在俊英怀里渐渐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奶渍。
小军趴在炕沿上,看着孩子细小的手指,突然觉得心里满满的。
她偷偷把自己攒的几毛钱塞进俊英的枕头底下,那是她帮人割麦子攒下的,本来想买本算术书。
日子像屋檐下的冰棱,一天天往下滴着寒气。
俊英的奶水始终没下来,明玥全靠麦乳精吊着,小脸瘦得能看见颌骨。
每天天刚亮,小军就揣着空罐子去工农兵商店门口,排队等着开门,有时候能买到半罐麦乳精。赶上要票的日子,只能空手回来,鞋底沾满雪泥。
“麦乳精进货都进不来,你别怪孟主任不给你批条,他批了没货也白扯……”俊英听见门响,从炕上坐起来,看小军气得鼓鼓的,空着手回来,劝她。
小军把空罐子放在炕桌上,罐子底结着层白霜。
“妈说,咱小时候就是喝米汤长大的,咱也能用米汤养大小玥。”她蹲在灶坑前烧火,火星溅到裤脚上。
小军这阵子学会了不少本事。她能把尿布洗得干干净净的,用滚烫的水烫一下。还会用粗布给明玥做小垫子。
她会坐在炕桌前,用温水给孩子冲麦乳精,瓷勺轻轻刮着罐底,生怕浪费一点。
“小外甥女真乖。”她很会逗孩子,明玥的小手抓住她的手指,嘴里咿咿呀呀的回应她。
张义芝挎着篮子从外面回来,里面是半包通草和几个猪蹄壳:“这是从你二舅家淘换来的,听说通草下奶。”
她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挽起袖子就烧水,“猪蹄壳虽没肉,熬汤也管用,你们商店肉食组的老郭特意给留着的,这就给你炖上。”
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
俊英喝着黑乎乎的通草汤,眉头皱成一团。药味呛得她直咳嗽,刚喝下的汤差点吐出来。
“良药苦口。”张义芝在一旁劝,“为了孩子,咱啥苦不能吃?”
俊英点点头,捏着鼻子把汤灌了下去,舌尖上还残留着苦涩的味道。
夜里,明玥的哭声格外响亮。俊英抱着她在屋里踱步,腰酸得直不起来。
小军睡在外间后搭的炕上,听见哭声就爬起来:“二姐,我来抱会儿。”
她把孩子裹在自己棉袄里,在屋里来回走着,嘴里哼着从小听惯了张义芝那里听来的小调。
月光从窗缝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摇晃的大问号。
“二姐,孩子是不是饿的?”小军看明玥直啃手指,问俊英。
俊英整夜睡不着觉,白天的营养跟不上,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给你姐夫写信吧,问问他部队能不能买到麦乳精或是奶粉”
张义芝爬起来,重新引着了炉子,熬了一小缸白面浆糊,稀稀的,比奶水稠了些。
俊英试着给明玥喂了点,孩子居然咽下去了。
她高兴得直掉眼泪,赶紧叫小军来看。
“小外甥女会喝浆糊了!”小军兴奋地拍手,“这下好了,不用饿肚子了。”
朝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孩子脸上镀上一层金光,哭声似乎也清亮了许多。
灶膛里的余温还没散尽,在堂屋地上映出一圈淡淡的暖光。
小军攥着半截磨圆的铅笔,指腹蹭上了一层浅灰的铅末。这铅笔还是德昇回家时留给她的,笔杆上还刻着个小小的“军”字。
她把信纸捋了又捋,纸边沾着的白面星子簌簌落在桌面上。
那是早上张义芝熬糊糊时,不小心溅上的。小军一点点儿的粘起来,聚在碗里,留着熬糊糊。
她抬头往里屋瞅了眼,门帘半掩着,能看见二姐俊英坐在炕沿上,怀里抱着明玥。
孩子没睡着,小脑袋歪在二姐胳膊弯里,细瘦的小手攥着二姐的衣角。
明玥夜夜哭得起劲时,这小手连攥东西的力气都没有,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俊英和小军轮流抱着她,在屋里来回走,鞋底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响,一夜下来,眼窝陷得能塞进半个手指头,鬓角那几根白头发,就是那时候冒出来的。
小军收回目光,鼻尖抵着信纸顿了顿,终于下笔。
铅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姐夫,我是小军。二姐的奶不够吃,工农兵商店也买不到麦乳精了,咱明玥这几天快饿坏了,夜里哭到后半夜,声音都哑了,小嘴巴总往自己手指头上凑,含着手指头就不怎么哭了,可一吐出来,又开始抽搭。二姐整宿整宿睁着眼,抱着她来回走,我看见她总站在窗根下往外望,背都有点儿驼了。”
写到这儿,小军停了停,想起张义芝熬浆糊的模样。
张义芝是后半夜爬起来的,摸黑找洋火引炉子,灶膛里的柴有点潮,烟呛得她直咳嗽,手还不忘护着灶上的小铁锅。
她用一把缺了角的小瓷勺,在锅里慢慢搅,熬得浆糊稀稀的,比奶水稠不了多少,还特意用嘴吹凉了才端给二姐。
“好在我妈心思细,昨天后半夜重新引了炉子,守着灶熬了小半缸白面浆糊,熬得稠稀正好,没想到明玥居然咽下去了!”
她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心酸。要是有奶粉,小明玥就不会这么可怜。
小军皱起眉,笔锋慢了下来:“就是这浆糊毕竟不是奶水,二姐总念叨,说孩子喝这个长不快。她让我问问你,部队里能不能买到麦乳精或是奶粉?要是不好买也别着急,家里先熬浆糊凑活着,我妈说以后每天多搅两遍,再往里面掺点磨碎的小米面,也能顶些营养。你在部队可别牵挂家里,保重身体,我会帮着照看二姐和明玥。”
她想起姐夫回部队的时候,那时候明玥还没满月,小脸圆乎乎的,现在虽然瘦了点,但今天朝阳照在她脸上时,金闪闪的,她还对着光笑了笑,哭声都比之前亮堂多了。
她赶紧在末尾添上:“等你下次回来探亲,明玥说不定都能叫人了,到时候我先教她叫‘爸爸’!”
写完,小军把信纸叠得方方正正,叠了三层,刚好能塞进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地址,每个字都写得格外用力,生怕邮递员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