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下午,秀娥收到了德昇的电报,只有短短一行字:“十五日后归乡,盼见。”
看到电报的那一刻,秀娥先是狂喜,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德昇要回来了,可她现在这副样子,满身的污名,怎么见他?她怕德昇听见那些流言,会信以为真;更怕德昇为了她,在部队受影响。
她想起德昇说过,他最大的愿望是立功受奖,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她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晚上,秀娥把德昇的军装拿出来,又仔细熨了一遍。军装的料子还是挺括的,铜纽扣在灯下闪着光。
她把军装叠好,放在枕头边,又从箱底翻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钱,还有给德昇织的毛衣。她把红布包放在军装旁边,心里默默念着:“二哥,对不起,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五月十四那天,天阴沉沉的,寒风卷着沙尘,打在人脸上生疼。
秀娥早早起来,打扫了院子,又把水缸挑满。
夏张氏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问:“秀娥,你是不是没睡好?要不今天就在家歇着吧。”
秀娥笑着摇头:“没事,娘,我就是有点儿冷。”
她去外屋地给孩子们煮了粥,又炒了个鸡蛋。吃完饭,才说:“我去趟城里,看看有没有二哥的信,顺便给孩子们买点糖。”
三爷点点头:“路上慢点,早去早回。”
秀娥应着,转身走出院子,没敢回头。
她怕自己看见爹的眼神,就再也走不了了。
秀娥没去学校,她去了工农兵商店。看见了俊英,她有好多话想嘱咐俊英。
俊英的像章柜台一向忙碌。远远的看见秀娥站在人群外围,招手叫她,“秀娥,从后面绕进来,等我。”
秀娥朝她挥手,看着人们捧着像章,眼里闪着虔诚的目光,她忽然羞怯了。
秀娥匆匆写了张纸条,挤过人群,塞在俊英的手里。俊英忙得没时间看,把纸条塞进口袋,心里有些纳闷。
出了工农兵商店,秀娥慢慢的往河边走。
大辽河是盘山人的母亲河,夏天时河水清澈,孩子们在河边摸鱼;冬天时河面结冰,有人在上面滑冰车。可今天,河面上浊浪翻滚,寒风刮过,河水发出呜咽似的悲声。
她走到河边的老槐树下,这棵树是她和二哥小时候经常来玩的地方。
德昇总在这里给她讲故事,说长大了要去当兵,保护她,保护所有人。
那时候的阳光总是很暖,河水总是很清,日子简单又快乐。
可现在,阳光被乌云遮住,河水变得冰冷,连回忆都带着刺骨的疼。
她理了理头发和衣襟,想走得体面些,像平时一样干净又利落。
寒风吹得她头发乱飞,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冷了,心里反而有种解脱的平静。
她想起春节时夏三爷家的热闹,想起穗儿和小军的笑脸,想起德昇信里的期盼。
眼泪终于掉下来,落在冰冷的河面上,瞬间就融入了。
“对不起,爹,娘,大哥二哥三哥,没能回报你们。”
“对不起,穗儿、雪艳、雪军、雪美,老姑不能看着你们长大了。”
“对不起,二哥,我没能等你回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家的方向,那里有她牵挂的人,有她曾经的期盼。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向河边。河水在她脚下呜咽,发出愤怒的咆哮,像极了那年春节,孩子们在院里放的小鞭儿。
河水冰冷刺骨,瞬间淹没了她的膝盖、腰、胸口。她闭上眼睛,任由河水将自己包裹,耳边只剩下河水的哗啦声,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
她想起德昇说过,南方的河水冬天也不会结冰,因为那里的阳光很暖。
或许,她去的地方,也会有那样温暖的阳光吧。
世界真安静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秀娥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德麟发现秀娥没回家,发动了全大队的人去找。
直到半个月后,才有个渔民在下游发现了她的蓝布褂子,漂在水面上,像一朵开在水里的花。
六月初晴,德昇背着背包,带着草原上的奶糖和风干肉,兴冲冲地回到盘山。他没让任何人知道,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可一进门,就看见满院的人都红着眼圈,夏三爷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抹眼泪。
“爹,怎么了?秀娥呢?”德昇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三爷看见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德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哽咽:“德昇,你……你去河边看看吧,秀娥她……”
德昇疯了一样冲向河边,远远就看见老槐树下围着一群人,地上放着一件他熟悉的蓝布衫。
那是他去年寄给秀娥的。他冲过去,捡起蓝布衫,衣服还带着河水的冰冷。
德昇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下来。他猛地跪倒在河边,朝着河水嘶吼:“秀娥——!你回来啊!我回来了,你怎么不等我!”
河水依旧呜咽,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喊,又像是在为这个春天里,一个女子的绝望,低声哀悼。
夏三爷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德昇身边,一把老泪流进了心底里。
德昇抱着秀娥的蓝布衫,趴在河边,哭得像个孩子。
他带来的奶糖撒了一地,被寒风卷着,滚到河边,像是一颗颗破碎的心愿,最终被冰冷的河水吞没。
远处,城里的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欢快的歌曲,庆祝盘锦垦区的成立。
太阳白亮亮的挂在天上,却照不亮这寒河边的悲伤,也暖不了那颗早已沉入河底的,破碎的心。
从此,每年春节,夏三爷家的院子里,总会少一个忙碌的身影;河边的老槐树下,总会有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默默站着,手里攥着一张褪色的纸条,任凭寒风刮过,也不愿离去。
他知道,那个等他回家的人,永远留在了那些寒冷的日子,留在了这条呜咽的河边,再也不会回来了。
每到五月的盘锦垦区,柳絮飞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俊英总会望向北南边的那条路,路的尽头是大坝,站在坝上,是一望无际的水面。
她总会想起那个女孩子,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梳着两条黑亮的辫子。纸条上的笔迹娟秀工整:“二嫂,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祝你和二哥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俊英紧紧地捏着秀娥最后留给她的纸条,喃喃地说,“你二哥来信说,他调到防化连做司务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