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的火早已燃尽了高玲不多的良知,她经常对着几个知青朋友发泄不满。
“你们是没看见,秦主任那个态度,分明是偏袒夏秀娥。”
“听说秀娥经常去秦主任办公室?”有人意味深长地问。
高玲冷笑:“一去就是大半天,门关得紧紧的,谁知道在干什么。”
谣言像春风里的野草,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穗儿最终还是没能上学。尽管登记了名字,高玲却迟迟不给她俩安排班级。德麟又去了几次学校,都被一句“等通知”打发回来。
秋收开始,穗儿收拾了几件衣服,准备回夏家大队务农。临行前,她去红代会找秀娥。
秀娥正在写新一期大字报,红色的纸张铺了满桌。见穗儿来,她忙擦擦手迎上来。
“别担心,等这阵风头过去,还能来上学。”秀娥安慰她,自己心里却没底。
穗儿摇摇头:“姑,谢谢您。我回去种地也一样。”
走出校门时,穗儿听见几个女生在墙角窃窃私语:“就是她...夏主任的亲戚...听说夏主任和秦主任...”
穗儿猛地停住脚步,血液涌上脸颊。她想争辩,却发不出声音。那些女孩子发现她在听,一哄而散。
小军的命运也有了定数。她被安排去北边的一个知青点,等通知就出发。张义芝整天以泪洗面,却不敢公然反对,她生怕再惹是非。
秀娥去找过秦主任几次,希望能将小军安排得近一些。可正赶上改制的风口浪尖,秦主任也不敢轻举妄动。
每次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她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高玲的谣言越传越广,甚至有人说亲眼看见秀娥深夜从秦主任家出来。
十月初的一个傍晚,秀娥加班写大字报,直到月上中天。她收拾好东西,锁上门,独自回宿舍。
几个黑影从墙角转出来,拦在她面前。
“夏秀娥同志,这么晚才下班?”为首的是高玲,她的脸上挂着假笑,“又是从秦主任那儿来的?”
秀娥握紧手中的帆布包:“我在写大字报。”
“哦?写大字报要写到大半夜?”高玲逼近一步,“我们都听说你和秦主任的特殊关系了...”
秀娥猛地抬头:“你胡说!”
“我胡说?”高玲的笑声在夜空中格外刺耳,“那你敢不敢明天当着全体红卫兵小将的面,说自己和秦主任是清白的?”
秀娥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直接去了革委会办公室。
秦主任正在泡茶,见秀娥眼圈乌黑地进来,不由得一愣。
“秦主任,有人说咱们的闲话。”秀娥直截了当。
秦主任的手顿了一下,茶水洒在桌面上。他慢慢放下茶杯,用抹布擦拭水渍。
“说什么了?”
秀娥把听到的谣言和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秦主任的脸色越来越沉。
“岂有此理!”他一掌拍在桌上,茶杯跳了起来,“这是破坏革命团结!破坏文化大革命!”
可是秀娥并没有等到任何一句澄清。反而是秦主任被调走了。
穗儿在农村收到了秀娥的信,信里只字不提谣言的事,只嘱咐她好好劳动,有空就看书学习。
小军的下乡通知下来了,去北边的大荒沟知青点。母亲张义芝连夜给她缝了三双千层底布鞋。
出发那天,盘山飘起了细碎的雪。
高玲戴着红箍来送行,手里拿着相机:“留个影,向毛主席表忠心!”
快门按下的瞬间,高玲的脸在取景框里扭曲了一下。
送行的卡车开走时,俊英追着跑了几步。雪落在她眼睫毛上,化成水,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义芝咬着牙强忍着一声没哭。俊英扶着她,目光追随着远去的卡车,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一天下午,批判栏上突然贴出了新的大字报:《揭开盘山中学“才女”的画皮》。署名是“一群革命小将”。
通栏标题血红,正文用毛笔蘸着广告粉写的,字字戳心:
“……红代会某成员表面积极,实则利用姿色腐蚀领导。其伯父开过杂货铺,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她写的那些‘批林批孔’文章,不过是掩盖其生活腐化的遮羞布……”
大字报虽未指名道姓,可大家心知肚明说的就是秀娥。
穗儿是在挑粪回村的路上听说这事的。她当时正和社员们往菜田挑农家肥,腿一软,粪桶差点扣进沟里。
傍晚,她偷偷溜到中学后墙。秀娥正在墙角烧大字报,火光照得她半边脸通红。见穗儿来,她慌忙用树枝拨火。
“别看,脏。”
穗儿蹲下来,帮她把没烧尽的纸角按进火堆里。火苗舔着两人手上的枯枝,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老姑,是我连累了你。”
秀娥摇头,“不是你,是我太天真。”她苦笑,“以为笔杆子能救国,结果连自己的清白都保不住。”
火堆渐渐暗下去。远处传来哨子声,是民兵巡逻。秀娥把最后一张纸扔进火里,拍拍穗儿的肩:
“回去吧。记住,不管在哪儿,别让人掐住脖子。”
秀娥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穗儿想起秀娥说过的话:“天塌不了。”
可天真的塌了。
当时正值盘山农场改制,试行政场合一。盘山县和盘锦农垦局合并成盘锦垦区,直属辽宁省管辖。
秦主任被调到省化建的革委会,新来的革委会主任是退伍军人,姓马,一条腿在朝鲜被炸断,走路像钟摆。
上任第一天,他就把高玲叫到办公室:“小高啊,革命不是整人。你父亲的问题,组织会查清。但你不要是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
高玲当天就病了,高烧四十度,烧得直说胡话,嘴里念着“我不是破鞋”。
临近春节的时候,小军从大荒沟来信了。信里夹着一张照片:她站在茅草屋前,脸上晒得脱皮,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俊英接到德昇来信。信是从乌兰浩特寄来的,只有短短三行:
“俊英:
内蒙的羊便宜,五块钱一只。我买了两只,一只寄给大哥德麟,一只寄给你,别舍不得吃。
德昇。”
俊英把信贴在胸口,抬头看天。盘山的天空蓝得发紫,像一块巨大的景泰蓝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