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就被德昇凌厉的眼刀截断了:“胡说什么!邵主任是那样的人吗?!”
大梁被他噎得一愣,悻悻地把酱牛肉重新包好塞回怀里,嘟囔着:“得得得,好心当成驴肝肺,不去拉倒……反正邵主任叫的是咱俩。”
他裹紧棉袄,往家属区的方向走去。德昇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风雪扑在脸上,心里却翻腾着对家、对嫂子、对那包酸枣的深深牵挂。
推开邵主任家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韭菜鸡蛋馅料清香、蒸腾水汽和炉火温暖的强大气流扑面而来。
屋里炉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光映得四壁都泛着暖融融的橘黄色调。
李婶儿正系着那条熟悉的蓝布围裙,在面板前忙碌着。她熟练地抓起一把雪白的面粉,均匀地撒在揉好的面团和案板上。旁边一个粗瓷大盆里,发好的面团散发出诱人的面香。
“哎哟,快进来快进来!瞧瞧这脸冻的,手都成胡萝卜了吧?”李婶儿一看到他们,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上来。她一把拉住德昇冻得有些发木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他往炉子边带,“快烤烤!炉子烧得旺着呢!”炉膛里的煤块烧得正红,辐射出灼人的热力。
大梁是个机灵人,放下帽子,搓了搓手就凑到案板前:“婶儿,我来帮您切菜!”说着就拿起菜刀,熟练地切起李婶儿准备好的白菜丝。
又转头去灶台边,帮着往灶膛里添柴看火,动作麻利得很。
德昇站在炉边,暖意包裹着身体,僵硬的手指渐渐恢复知觉,但看着小梁忙碌的身影,再看看自己,反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脚似乎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邵主任正挽着袖子,在案板前擀饺子皮。他动作不算特别娴熟,但很稳。
“傻站着干啥?”他头也没抬,声音带着笑意,“过来,德昇,试试这个。”
他随手拿起一根枣木擀面杖,递给德昇。那擀面杖用得有些年头了,柄身光滑油亮。最特别的是,手柄上端端正正地刻着一个深深的“忠”字,笔划遒劲。
德昇有些迟疑地接过擀面杖。
“看好了,手腕要稳,力道要匀,就跟握枪一个道理!心里稳,手上才能稳。”说着,邵主任拿起一个小面团,放在案板中央,左手轻轻转动面团,右手握着擀面杖,从中心向外滚动、按压。
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节奏感。几下之后,一张中间略厚、边缘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圆润面皮就出现在他手中。
德昇看得认真,也拿起一个小面团。可面团像是跟他作对,一下子粘在了擀面杖上,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被扯起几条长长的、银丝般的面絮,狼狈地挂在半空。
“噗嗤!”一旁的李婶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抓了半碗干面粉递过来:“傻孩子,光用蛮劲儿哪行?得先用这个打个‘底’!”
德昇接过碗,抓了一小撮干面粉撒在案板上,又学着李婶儿的样子,在手掌上也抹了点。
细白的面粉混着案板上韭菜的清香,在掌心铺开,这熟悉而亲切的味道,瞬间将他拉回了遥远的童年,拉回了老家那间飘着柴火香的灶屋。
每年除夕,母亲和嫂子也是这样忙碌着,满屋子都是这让人心安的、属于过年的味道。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发热。他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信里大哥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娘说,等你回来探亲,咱们全家一起,包猪肉白菜馅的饺子,管够!”
他再看看自己手下那张擀得歪歪扭扭的面皮,中间厚得简直能当烙饼,边缘却不知怎么裂开了一道小口子,显得那么笨拙,那么难看。
“噼里啪啦——!” 窗外突然炸响一串清脆的鞭炮声,红色的碎屑在夜空中飞舞,瞬间将玻璃映得一片通红。
跳跃的火光透过窗户,将老两口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墙壁上,放大了,也模糊了,像一幕温暖的皮影戏。
“来来来,先垫垫肚子,刚出锅的,小心烫!”李婶儿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竹蒸屉过来,里面是几个胖乎乎的糖三角。她特意挑了一个最大的,夹到德昇碗里,“趁热吃,糖是自家榨的红糖,香着呢!”
德昇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那个烫手的糖三角,轻轻咬开一角。烫得他舌尖一麻,但那直抵心底的甘甜,却让他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给家里写信报平安了吗?”邵主任擦着手上的面粉,在德昇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语气随意地问道。
德昇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嘴里的甜似乎也瞬间凝固。他摇摇头,喉头像是被一块又酸又硬的石头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嫂子孕吐很难受,想说娘肯定又在灯下叹气,想说大哥信纸上那块可疑的泪痕……可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深处。
李婶儿看了看德昇低垂的头和微微发红的眼圈。没说话,转身走到碗柜前,从里面拿出个铁皮盒子。盒子不大,印着醒目的红色大字“为人民服务”。
她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满了晒得干干、缩成暗红色小球的山楂干,散发出一种天然的、清冽的酸香。
“给,”李婶儿把铁皮盒子塞到德昇手里,“今年新晒的山楂干。这东西开胃,还不寒凉。给你嫂子寄点去,泡水喝。”铁皮盒子冰凉,却沉甸甸的,装满了朴素而实在的关怀。
夜深了,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吃过了象征团圆和辞旧迎新的饺子,这军营里的年,也算是过了。
德昇和大梁揣着李婶儿硬塞过来的油纸包,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
路过营区门口的固定岗哨时,德昇看到墙根避风处蜷缩着一个小小的黑影,是营区附近那条常来觅食的流浪狗,此刻冻得瑟瑟发抖。
德昇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块早已冻得更硬的压缩饼干,用力掰成几小块,撒在离那小狗不远处的雪地上。小狗警惕地抬起头,嗅了嗅,很快便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远处营区的几盏大红灯笼,朦胧摇曳的红光,在德昇模糊的视线里,与记忆中那盏亮在除夕夜的油灯重合了。
此刻,千里之外的老家,爹娘一定也是坐在那昏黄的油灯下想他吧?
回到冰冷的宿舍,脱下沉重的棉衣。上衣口袋里,那个“为人民服务”的铁皮盒子硬硬地硌着心口,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德昇坐到书桌前,再次拿出那支英雄钢笔,铺开信纸。
窗外呼啸的风声似乎小了一些,天地间只剩下雪落的寂静。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落笔:
“爹,娘:见字如面。儿在营中一切安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