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探亲(2 / 2)

信纸被他的手指摩挲得起了毛边。他知道那鱼肝油的滋味,那是他特意托军医从城里买的,怎么可能甜?那是母亲怕他担心,在哄他。这份沉甸甸的、带着甜味谎言的爱,让他归家的脚步更加沉重又急迫。

终于,火车在盘山那个熟悉的小站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德昇拎着简单的行李,冲出车厢,冲过月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却依旧憋闷。没有片刻停留,他迈开大步,朝着家的方向奔跑。

熟悉的村口老槐树,枝桠依旧光秃秃的。绕过道道田垄,夏家那个小小的院落就呈现在眼前。

土坯垒成的院墙根下,去年冬天残留的枯草堆里,新冒出的青苔顽强地蔓延着,绿得刺眼,透着一股无人打理的荒凉。

堂屋门框上,还贴着他离家前亲手贴上的春联。红纸早已褪尽了颜色,被风雨侵蚀得发白发脆,“出入平安”四个大字也模糊不清,像是一个褪色的、未能实现的祈祷,在风中簌簌发抖。

德昇推开虚掩的堂屋门,一股混杂着草药、灰尘和久未通风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谁呀?”夏张氏和秀娥正蹲在灶坑边烤地瓜。

“娘!是我!德昇!”德昇一步跨进光线昏暗的堂屋。

夏张氏扶着锅台,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她没料到儿子这么快就回来,浑浊的右眼努力地睁大,却依旧只能睁开一条缝。

更让德昇心惊的是,她的左眼!竟然蒙着一块边缘洇出暗褐色血迹的纱布!那纱布看起来用了很久,有些脏污。

右眼眼皮红肿得厉害,布满了血丝,眼角挂着干涸发硬的泪痕和眼眵。

“德昇?真的是你?这么快……”夏张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德昇冲上去,稳稳扶住母亲瘦削而颤抖的肩膀。那肩膀单薄得硌手。他喉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声音哽咽:“娘!您的眼睛!这……这纱布怎么回事?怎么还渗血了?是不是爹摔了,您着急上火……”

“没……没事儿,傻孩子。”夏张氏别过脸去,似乎想躲开儿子过于锐利的目光。

“二哥,娘想你,想的总哭,眼睛都哭坏了。”秀娥怯怯地说。

“别瞎说,你这孩子,”夏张氏嗔怪道。她右眼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快速地跳动了几下,“就是前几天……风大,沙子迷了眼,揉得狠了些,破了点皮,不碍事。”

夏张氏轻描淡写地说,弯腰从灶坑边掏出滚烫的地瓜,塞进德昇手里:“快,拿着,还热乎呢。”

那地瓜的温热传到掌心,却驱不散德昇心头的寒意,他相信秀娥说的才是真话。

德昇低头看着母亲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变形的手,再看看她蒙着血纱布的眼睛,鼻子酸得厉害。

他沉默着,解开军用挎包的扣子,从里面掏出棕色的玻璃药瓶。瓶里装着整瓶金黄色的透明的小药丸,是鱼肝油。

“娘,您看,我又给您带了一瓶。”德昇把瓶子递到母亲眼前,“我们团的大夫说了,这个对眼睛好,补身子。您每天早晚吃一粒,用温水送,记住了吗?”他特意强调了“大夫说”,希望能增加说服力。

夏张氏接过玻璃瓶,小心翼翼地转了两圈:“又花钱……这得花多少钱?娘都老啦,眼睛坏就坏了,不碍事。你这孩子,省下钱给自己买件厚实点的棉袄多好,乌兰浩特那地方,听说风跟刀子似的硬,你穿得那么单薄……”

“娘,爹呢?”德昇压下翻涌的心绪。

夏张氏点点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嗯,在北炕上躺着呢。你爹他……脾气倔,摔成这样,心里憋着火呢。”

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和担忧。

德昇点点头,轻轻推开了东屋的门。一股更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病人特有的、沉闷的气息涌了出来。

土炕上,夏三爷半倚着摞起来的旧被褥躺着。一条打着简陋夹板的右腿,僵硬地伸在薄被外面,用几根布条固定着。

他的脸色灰黄,眼窝深陷,颧骨显得异常突出。花白的胡子茬杂乱地冒出来,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和颓唐。

听到开门声,夏三爷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朝门口瞥来。

当看清门口站着的是穿着军装、风尘仆仆的德昇时,他那双灰暗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光芒。

有惊讶,有难以置信,有瞬间涌起的、属于父亲的本能的欣喜。但随即,那光芒就被更深、更沉郁的羞恼和烦躁所取代。

“你?!咋回来了?”夏三爷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破旧的风箱,带着明显的不悦和抗拒,“你回来干啥?!”他猛地想坐直身体,却牵动了伤腿,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德昇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他快步走到炕边,声音尽量放得平稳:“爹,我听说您摔着了,回来看看您。您别动,快躺着!”他伸出手想去扶父亲,却被夏三爷猛地挥开了。

“看啥看?!有啥好看的!死不了!”夏三爷别过脸,不去看儿子,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暴躁,“……耽误你工作!你娘也是,瞎咧咧个啥!还把你给招回来。”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德昇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又酸又涩。他太了解父亲了。这个一辈子要强、顶天立地的汉子,把尊严看得比命还重。

如今摔断了腿,成了家里的拖累,这比身体上的伤痛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宁愿独自在炕上默默忍受,也不愿让在部队“有出息”的儿子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无用的模样。

德昇收回手,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爹,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夫的话得听。该躺就躺着,该喝药就喝药。家里的事,有我。”

夏三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从喉咙深处,极其含糊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

这声“嗯”,像一块坚冰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随即,三爷发出一声压抑的、长长的叹息。那叹息里,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乎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

德昇只有三天的探亲假。他几乎一刻也没闲着。

他劈好了柴火,整整齐齐堆在灶房门口。把水缸挑得满满的。把院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陪着母亲说话,给秀娥讲部队的事。

德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沉重的话题,讲部队开荒的趣事,讲乌兰浩特的草原,讲小刘心疼石头闹的笑话……

夏张氏那只红肿的右眼,难得地弯了起来,露出了些许笑意。

夏三爷大多时候还是沉默,他不想拖累德麟,他知道这个特殊时期,德麟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他不想拖累秀云和桂珍,所以让她们带着穗儿去了秀云的娘家。

他更不想拖累德昇,不想耽误他大好的前程。

他每天闭着眼睛默念各种的经文,祈祷这个混沌的世界快点清醒。

他把所有的心思都埋在心底里,连老妻夏张氏都不肯透露一个字。

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他的亲人们。

德昇的探亲假到期了,离别终究还是来了。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德昇站在炕边,看着父亲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轻轻说了声:“爹,我走了。您安心养伤,别多想。有事让娘托人捎信。”

夏三爷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咕哝了一句:“……在队伍里,好好干。”声音轻得像梦呓。

院门口,夏张氏把几个还温热的煮鸡蛋硬塞进儿子的挎包,又一遍遍地整理着德昇的军装领子。

那双红肿的眼睛,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德昇,路上小心,到了就给家捎个信,别惦记家里,我和你爹都好……”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娘,您放心。”德昇用力握了握母亲冰凉粗糙的手,喉头堵得厉害,“鱼肝油,记得按时吃!眼睛不舒服千万别再揉了!等我下次回来,给您带更好的药!爹的药,您也按时熬给他喝!”他千叮万嘱,恨不能把所有的话都刻在母亲心里。

“小妹,”德昇看着秀娥说不出更多的话。

“二哥,你去吧,我会照顾好爹和娘的,我长大了!”秀娥眼神坚定的看着德昇,深深地点了点头。

德昇最后看了一眼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孤寂破败的小院,看了一眼倚着门框、身形佝偻、泪眼模糊的母亲,和半个门框高的小妹,狠下心肠,转身大步离去。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