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麟抱着老住持僵硬的身体,手和心都在颤抖。他抬头看向高玲和那几个知青,声音撕裂得像被砂纸打磨过的柏木:“你们满意了?这就是你们要的革命?”
夕阳透过北大庙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柏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低声哭泣。
高玲带来的革命热情,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冷的恐惧,她看着满地的狼藉和老住持的遗体,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德麟没再看她,他小心翼翼地把老住持放平在炕上,对着闻讯赶来的村民说:“找块干净的布,先盖上吧。”
晚风吹过北大庙的院子,带着一股萧瑟的凉意。盘山的天,好像一下子就冷了。
德麟站在庙门口,望着门前的小路,心里空落落的。
他想起前阵子和知青们喝的那顿酒,想起杨友来亮起来的眼睛,想起社员们朴实的笑脸,可现在,这一切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搅得支离破碎。
他不知道这场风还要刮多久,也不知道盘山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只觉得肩上的担子,突然重得喘不过气来。
北大庙的晚钟,终究是没能再准时敲响。
夏三爷的腿还没好,德麟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报这个丧。
他转身进了庙门,一股檀香混着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往日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天井,此刻散落着碎瓷片和断了的木佛像胳膊。
大雄宝殿的门敞着,里面黑漆漆的,香炉被掀翻在地,香灰撒了一地。
德麟失魂落魄的进了僧房。
老住持静静地躺在炕上,脸上盖着一张黄表纸。
德麟“噗通”一声跪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北大庙在盘山城外立了百年,夏三爷打小就跟着爹娘来上香。十四岁那年他得了哮喘,村里郎中开了几十副药都没用,整夜咳得直不起腰,这一咳就是三十来年。为了治病,他来到庙里种豆子和菠菜。是老住持,每日用松针煮水给他喝,又教他吐纳法子,还在佛前燃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长明灯。三个月后,他的哮喘竟真的好了大半,虽不能根治,却也能像常人一样下地干活。
夏三爷就此认了老住持当干老,住在了庙里,种那几亩菠菜和黄豆。兵荒马乱的那些艰难的日子,幸好有庙里的那几亩地夏家村的人们才得以熬过来。
德麟平托起老住持的遗体,移到西归堂。
西归堂在大殿西侧,是间单独的红砖小房。
安置好了一切,他赶着马车接来了夏三爷。三爷拄着双拐,独自进了西归堂。
德麟守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诵经声,低低的,像春蚕啃着桑叶。
他顺着门缝望进去,只见夏三爷双目紧闭,面对往生龛坐着,手里捻着佛珠,嘴里念着《心经》。
往生龛是口特制的棺木,黑檀木的,上面刻着缠枝莲纹,还是前几年老住持亲手监工做的。
此刻龛盖半掩着,能看见里面铺着明黄色的僧袍,老住持的脸,安详地露在外面,眼闭着,嘴角似乎还带着点笑意,倒像是睡着了。
龛前的供桌上摆着香炉、烛台,还有一碗清水、几个馒头,都是按老规矩预备的。
德麟走进去,对着往生龛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
“爹,”德麟轻唤了声,喉头哽着,说不出话。
他记得上个月来送黄纸,老住持还拉着他在廊下晒太阳,说今年雨水好,田里的稻子长得旺,等过阵子做几支毛笔送他。
当时老住持精神还好,只是叹着气说庙里的经书被搜走了不少,心疼得直搓手。
夏三爷依然闭着眼,好像知道德麟要说什么,浅浅地点了点头。
德麟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出去,守住了门口。此刻他不想,也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父亲。
接下来的三天,夏三爷没回家,就在往生龛前助念,经文声日夜不停。这是助念往生,他想让干老心无挂碍地,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德麟不懂这些,只知道干爷爷生前爱清静,他就守在西归堂门口,不让风吹进来,打扰夏三爷的诵经声。
第三天午后,要举行封龛仪式了。夏三爷换上了崭新的海青,深蓝色的袍子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庄重,坐在往生龛前,手里捧着一张黄纸封条,上面用朱砂写着\"往生极乐\"四个大字。
德麟站在角落,看着夏三爷的身体极力地弯下去,对着往生龛深深鞠躬。他的腿还没养好,枯坐了这几天更加严重了。
之后,三爷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封龛法语。
“惟此北大庙沙门,法名慧明。”夏三爷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自幼披剃,长居此中。晨钟暮鼓,五十余载;慈悲济世,度化众生。曾医顽疾,如数十人;曾护古刹,挡风遮雨。”
夏三爷念着念着,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他想起干老用枯瘦的手给他把脉的样子,想起他把自己抄写的《金刚经》送给自己镇宅的样子,想起他总说“佛渡有缘人”时温和的眼神。想起他端着豆腐盘子的架子车,在大坝上健步如飞。
“今遭世变,魔障横生。”夏三爷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无尽的悲怆,“虽遇逆缘,心向菩提;虽遭凌辱,性如磐石。去亦何尝去?法身常在;来亦不曾来?幻影归真。”
三爷举起封条,对着往生龛念道:“以此封条,封此莲龛。尘缘已了,净土当还。愿师早登九品,再来度人;愿此法门不灭,佛法长存。”
念完,夏三爷将封条仔细地贴在往生龛的缝隙处,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双手合十:唱起了《西方赞》。
“阿弥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无等伦...”低沉的诵经声响起,和外面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在小小的西归堂里回荡。
德麟听不懂经文,却觉得那旋律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心田,刚才的悲伤似乎淡了些,多了些莫名的安宁。
他看着往生龛上的封条,看着夏三爷虔诚的面容,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落在供桌的香炉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忽然明白,干爷爷虽然走了,但那些温暖的记忆,那些慈悲的善举,就像这经文声一样,会一直留在心里。
仪式结束了,夏三爷还定定的愣在那里。德麟走到夏三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爹,干爷爷说过,生死不过是轮回,他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
夏三爷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德麟:“这是我给干老准备的纸钱,等荼毗的时候烧给他,路上好用。”
布包里除了黄纸,还有几张他特意写的“往生钱”,上面画着梵文咒语。
夏三爷又对着往生龛磕了三个头,才架着双拐,慢慢起身。他的哮喘忽然又犯了,喉咙里“嘶嘶”作响,可他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三爷拄着双拐出了西归堂,他看见天井里的那棵老柏树。风吹过古柏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又像是谁在轻轻诵经。
夏三爷抬头望了望,天空很蓝,飘着几朵白云,就像干老生前常说的那样,清净自在。
德麟带着几个青年,在大辽河边搭起高高的枯枝塔,老住持静静地躺在中央。
火起来了,染红了高远的天空,浓浓的尘烟扶摇直上,带走了干净的灵魂,去向往的世界。
三爷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那一片火红的天空。
他知道,北大庙的晨钟或许不会再准时敲响,但有些东西,比钟声更长久。会一直留在这天地间,留在见过老住持慈悲的人心里。就像这荼毗之火,看似焚烧了肉身,却能让不灭的法性,在灰烬里开出洁净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