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麟心里一沉,手里的缰绳紧了紧。
杨友来抽了抽鼻子,“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高玲说他弟喝完都没事儿……”
“你呀,咋这么大了,还这么干傻事儿,冲动呢!”德麟不想责备他,又有点儿心疼他。
“德麟哥,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家五个孩子,我老大……”杨友来哽咽了一下,“那五块钱够我家俩月的生活费了,城里不比农村,城里没钱是真的啥也买不到,挨饿受冻啊……”
“那说说,为什么偷鸡?”德麟的声音很平静,杨友来放下了心。
“德麟哥,我其实吃啥都无所谓,可是他们几个都没吃过苦,李卫东的爸是省里的干部,高玲,人家都说她那么白是用牛奶洗脸洗的……他们吃不惯知青点的饭菜……”杨友来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没底气。
“嗯……”德麟长长的嗯了一声。
他听明白了,杨友来是耳根子太软,被高玲利用了。根儿还在高玲那里。
“以后别这么轴。”德麟拍了拍杨友来的肩膀,“有啥事儿不能坐下来讲?你这一倒下,不光知青们慌,社员们也提着心呢。张大爷那天听说你住院,连夜蒸了红糖馒头让我捎来,说馒头养胃,李婶子还纳了双布鞋,说等你好了穿。”
杨友来愣住了,眼睛里慢慢蒙上了层水汽。
他来盘山这么久,总觉得社员们排外,加上高玲天天念叨“咱们知青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心里早结了层冰,这会儿听德麟这么说,那层冰好像裂开了道缝。
马车进了村,没有回知青点的红砖房,而是一路去了夏三爷家。
院子里,李卫东他们早早等着呢。车进了院子,赶紧迎上来,七手八脚把杨友来背下来,一路进了西屋的南大炕。
杨友来上不了工,在知青点又不好养。德麟和三爷商量了,干脆来家里方便照顾。
夏三爷家的西屋腾出来安置了杨友来。
秀云和桂珍带着孩子搬到了东屋的南大炕,德麟就和三爷和夏张氏挤在了北大炕,中间依旧挂了帘子。
李卫东搓着手说:“德麟哥,多亏你了,我们这几天都急坏了。”
德麟笑了笑:“急有啥用?晚上都来,咱喝两盅。”
傍晚的盘山被暮色染成了暖黄色,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来,混着饭菜的香气。
夏三爷家的土坯房里,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着,锅里炖着的猪肉炖粉条子,飘出诱人的香气。
李卫东和王玉龙手里还攥着几个刚从地里摘的西红柿。
杨友来靠在西屋的炕头上,脸色红润了些,看见他们进来,咧着嘴笑。
“都坐都坐。”德麟把桌子往炕中间挪了挪,端上一盘炒鸡蛋,一碗猪肉炖粉条子,还有一碟腌萝卜,“没啥好东西,就咱自己家种的养的,别嫌弃。”
“德麟哥你这说的啥话。”李卫东往炕沿上坐,眼睛直盯盯的看着肉,搓着手直笑,“在这能吃上肉,那都是过年的待遇了。”
德麟拿出了三爷珍藏多年的,老盘山的永顺泉。
酒倒在粗瓷碗里,泛着微微的黄。
德麟端起碗,先跟杨友来碰了碰:“你身子虚,今天就先别喝了,你以小米汤代酒,酒给你留着,胃好了再喝,主要是听我们聊。”
又转向李卫东和王玉龙,“这碗酒,我先敬你们。来盘山这两年,你们也不容易,风吹日晒的,地里的活儿没少干。”
三个知青赶紧端起碗,李卫东性子直,喝了口酒就红了眼:“德麟哥,其实我们知道,社员们对我们也不赖。上次我发烧,李婶子大半夜跑来看我,还给我熬了姜汤。”
“那你们跟社员咋还总闹别扭?”德麟夹了块炖得烂乎乎的肉放杨友来碗里,看着他们问。
王玉龙叹了口气:“可能……就是隔着层啥吧。我们是城里来的,和他们说话办事都不一样。上次分土豆,我们觉得秤不够,跟张大爷吵了几句,后来才知道村里的秤就是那样算的,是我们自己不懂规矩,后来张婶还把他们家的土豆给我们拿来了。”
“还有高玲……”李卫东低声说,“她总说咱们是沈阳人,不能受欺负,遇事得往大了整,不然不受重视。”
提到高玲,屋里安静了些。杨友来闷声说:“这次喝墨水,就是高玲跟我说,社员们就是故意欺负咱离家在外的人,我听了,火就蹿上来了……”
德麟放下碗,看着他们三个:“我知道你们知青来这儿不容易,离开家离开爹娘,心里肯定委屈。但社员们也不容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就盼着地里的收成。大家都是在盘山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那么多敌我矛盾?”
他给每人碗里添了点酒:“我爹以前跟我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上次杨友来帮王大伯挑水,王大伯转头就把新摘的豆角送了半筐;张红帮二丫辅导功课,二丫娘蒸了馒头总想着给你留两个。这些你们都记着不?”
三个知青你看我我看你,都点了点头。李卫东挠了挠头:“记着,都记着。就是有时候……脑子一热就忘了。”
“忘了就多想想。”德麟的声音沉了沉,“杨友来这事,社员们有错,不该起哄;但你们知青也得琢磨琢磨,遇到事是不是该先冷静下来,找个能说理的人聊聊?比如找我,找队长,哪怕找王德仁同志,都比自己扛着钻牛角尖强。”
杨友来把碗里的小米汤喝了一口,红着脸说:“德麟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冲动了。”
“知道错就好。”德麟笑了,端起碗,“来,这碗酒,祝杨友来早日好利索,也祝咱们知青和社员,以后能像一家人一样,和和气气的。”
四个碗“当”地碰在一起,酒液溅出来几滴,落在炕席上,很快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把清辉洒在院子里的柴垛上,屋里的笑声和说话声飘出去,混着虫鸣,在寂静的山村里格外暖人。
这场酒喝到后半夜才散,李卫东和王玉龙回知青点时,脚步都有些飘,但心里却亮堂了不少。
德麟站在门口送他们,看着月光下两个互相搀扶的年轻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觉得这盘山路,总算能平顺些走了。
可他没料到,更大的风浪正在往盘山和夏家大队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