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团聚(2 / 2)

“真的吗?”德昇眼睛亮了,“咱回家也有地吗?爹,我已经学会种地了。”

“真的!”夏三爷蹲下来,看着两个儿子,“爹这几年不在你们身边,可苦了你们了。现在好了,解放了,世道太平了,爹来接你们回家,咱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他说这话时,阳光正好爬过东边的地平线,金灿灿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轮廓镶了一圈儿金边,连鬓角的白发都闪着光。

德昇忽然觉得,爹就像庙里画的那些英雄,穿着铠甲,带着光,专门来救苦救难的。

屯子里的喧哗更热闹了。有人扛着木杆在丈量土地,有人在田埂上插木牌,上面写着名字。

夏张氏看着风尘仆仆的三爷,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淌了满脸,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滑,滴在衣襟上。

德昇从三爷怀里探出头,看见母亲鬓角的白霜。那白,和黑土地上新翻的雪,是一个颜色的。

夏张氏走到夏三爷身边,轻轻拽了拽他:“回去吧,我给你煮碗热粥,灶上还温着。”

“走,回家看看。”夏三爷说着,抱起德兴,放慢了步子。夏张氏牵着德昇的手。跟在夏三爷身边,一家四口,一步不离。

三爷的手时不时的摸德昇的头,带着粗糙的暖意。德昇偷偷看爹的脚,穿着双草鞋,鞋底快磨透了,脚趾头在里面一动一动的。这双脚,一定走过很远的路,踩过雪,踏过泥,跨过山,就为了接他们回家。

夏三爷吃过饭,去了大表哥家。

松花江畔地肥水美,又分到了地。大表哥一家决定定居下来,不走了。三爷没有强劝,把从老家带来的小米和鸡蛋统统送给了大表哥,连同他们垦荒的地,感谢他这么长时间,照顾妻儿。

转天,阳光尚好。夏三爷喂饱了骡子。备足了草料,只带了随身的衣物,套好车,带着妻儿离开了。

夏三爷赶着骡车,夏张氏一边一个搂着德昇和德兴坐在车上,出了屯子口。

走出了好远,德昇回头,看见炊烟从一个个马架子的屋顶升起,被朝阳染成淡金黄色,像一条条柔软的绸带,系住了整个荒原。

在松花江汊的荒原上,他度过的那些快乐的苦难的时光,永远留在了德昇的心里。

骡车跑起来飞快,一家人归心似箭。没几日,就回到了盘山县城外的夏家村。

过了村口的老槐树,快到自家那两间土坯房时,夏三爷忽然停住了脚步。

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还在,比从前粗了一圈。树底下的石磨还在,是他当年亲手凿的。他走到磨盘边,伸手摸了摸,磨齿上还沾着陈年的谷糠。

“我走的时候,想在磨盘边种点豆子,”他回头看夏张氏。

“咋没种?”夏张氏低着头,声音很轻。

“怕你不想回来……”夏三爷的眼睛湿了。

“今年分了地,咱就种。”夏张氏的眼睛也湿了。

“哎,种。”夏三爷应着,眼睛里的光更亮了,“再种点黄瓜、茄子,给孩子们吃。”

德昇忽然想起,他和娘走的前一天,也是在这磨盘边,爹给了他一块糖。糖纸包得方方正正。他舍不得吃,藏在枕头底下,结果被耗子啃了,为此哭了半宿。

“爹,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的糖......”

“记得,”夏三爷笑了,“被耗子啃了,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是你干爷爷化缘化来的,爹以后给你买一整包,管够。”

德昇咧开嘴笑了,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夏张氏已经在外屋地里忙开了。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噼啪”地响起来,映得她脸上的泪珠子亮晶晶的。

回家的感觉真好!

锅里的水很快烧开了,她抓了把小米扔进去,黄澄澄的米汤泛着泡,香气飘满了当院。

“娘,我帮你烧火。”德昇跑进来,往灶膛里塞了根干柴。干柴噼里啪啦的燃起来,火光晃在他脸上,映出眼里的笑。

“让你爹歇歇,赶了这么长时间的骡车。”夏张氏往灶外看了一眼,三爷正坐在门槛上,给德兴讲故事。

德兴听得入了迷,小身子往前倾着,时不时“哇”一声。

粥香很快飘满了小院。夏三爷走进来,抽了抽鼻子:“还是你熬的粥香。”

“快趁热吃吧。”夏张氏把碗递给他,碗沿还带着豁口,是德昇小时候摔的。

三爷接过碗,吹了吹,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吸气,可脸上的笑却没停。他把碗里的鸡蛋夹给德昇和德兴,自己只喝小米粥,就着点咸白菜。

“爹,你也吃。”德昇把鸡蛋往他碗里推。

“爹不爱吃这个,”三爷摸他的头,“你们长身子,多吃点。”

夏张氏看着爷仨儿,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却比任何时候都欣慰。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粥碗里,泛着金闪闪的光,像撒了把碎金子。

吃过饭,夏三爷要去村里登记分地。德昇跟着他,德兴也颠颠地跟在后面。

村里的人见了三爷,都笑着打招呼,有人喊“老夏,回来啦”,三爷笑着应着,脊梁挺得笔直。

分地的牌子已经插好了,夏家分到了三亩地,就在村东头的朝阳坡,是最肥的地。

三爷走到地头,蹲下来,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土腥味里带着点儿草香。

“这土好,”他对德昇说,“能长出好庄稼。”

德昇也抓起一把土,攥在手里,暖暖的,湿湿的,像娘的手。

远处,村民们丈量着最后一块地,笑声顺着风飘过来,落在刚翻过的土地上。德昇看见爹的身影站在田埂上,背影还是那么直,像棵永远不会弯的钻天杨。

他忽然觉得,还是家里的地好,能长出高粱,长出玉米,还能长出盼头儿。

就像爹说的,世道太平了,以后的日子,就像这刚分的土地,踏实,稳当,能扎根,能结果。

风从田野里吹过来,带着新翻的泥土气息,吹得德昇的衣角飘起来。他往爹身边跑了两步,踩着松软的土地,心里像揣了团火,暖烘烘的。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土地就是他们的。他们回来了,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就像这土地里的根,扎得深,拔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