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垦荒(2 / 2)

夏张氏的心里翻滚着,抱着小儿子嚎啕大哭。她气德昇不听话,大半夜就那样跑出去。

她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要是你也有个好歹,娘还活不活了?

外面忽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德昇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个穿灰布衣裳的人,背着枪。还有个背药箱的汉子,说是南边过来的卫生队,听说这屯子有孩子生病,特意来看看。

背药箱的汉子进门就解药箱,他脸膛黝黑,手上有层厚茧,说话带着口音,嗓门洪亮。

他摸了摸德兴的额头,又翻了翻眼皮,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白酒,倒在手里搓热了,给德兴擦脚心、擦胳膊。他袖子上的红星臂章在油灯下红得发亮,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炭火。

德昇缩在炕梢,死死盯着那臂章。他见过不少红色的东西,高粱籽是红的,血是红的,可没见过这么亮的红,亮得发烫,像是能把这马架子里的寒气都烧干净。

那红在他眼里晃来晃去,像一簇寒夜里不肯熄灭的炭火,烙在了心上。

卫生队的人走时,天快亮了。汉子临走前给夏张氏留了两片退烧药。又塞给德昇一把炒黄豆,说:“孩子,别怕,日子会好的。”

德昇捏着那把黄豆,硬邦邦的,带着点焦香,他看着汉子走远的背影,臂章上的红星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像颗落在地上的星星。

德兴果然好了起来。

芒种之后,大表哥带他们垦荒,说,“黑土地养人,种出粮食,就饿不着了。”

那片荒地在屯子东边,离江汊不远,去年冬天被雪盖了一整个季,开春化雪后,黑土湿漉漉的,攥一把能挤出油来。可那油里也掺着冰碴子,凉得刺骨。

德昇第一次挥锄头,心里憋着股儿劲。他学着大表舅的样子,把锄头高高举起来,再猛地落下。“咚”的一声,锄头砸在冻土上,震得他虎口发麻,紧接着就是一阵刺痛。他低头看,虎口裂了道口子,血珠慢慢渗出来,滴进黑土里,立刻就被吸得不见了踪影,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德昇愣了愣,想起大表舅说的“黑土地养人”,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把裂开的虎口按在土里,土是凉的,带着点湿意,却奇异地压下了疼。

“土里长粮食,也长人。”大表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笑着说。

德昇抬头,看见大表舅眼角的褶子像犁铧翻起的土浪。皱纹里都是笑意,那笑里带着赞许,像是在说:这孩子是个能吃苦的。

德兴还小,扛不动锄头,只能跟在后面捡石子。他捡一块石子,就举起来喊一声“种子”。惹得旁边垦荒的大人们哈哈大笑。

夏张氏听见了,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这哪是种子,是石头子儿。”

德兴却梗着脖子:“就是种子,种下去能长出粮食。”

屯里人索性把最边角的三分地划给了德兴,“让小小子儿种着玩儿,说不定真能长出啥来。”

那三分地在坡边上,土薄,还多石头,大人们都觉得种不出啥。

可德兴当了真,天天提着个小水壶去浇水,学着德昇的样子,用小铲子松土。

德昇看着弟弟认真的样子,没笑他。他每天垦完荒,就绕到那三分地,帮着捡捡石头,松松土。

有天夜里,他偷偷从家里的种子袋里抓了一小把茄子籽,撒在了德兴的地里,用土盖得严严实实。

夏末的时候,德兴的三分地真长出了东西。是几棵歪歪扭扭的茄子苗,结了几个小茄子,紫得发黑,形状也古怪,有的圆,有的扁,像一串被雷劈过的佛珠。

德兴把茄子摘下来,捧回家时,手都在抖。

夏张氏看着那几个茄子,眼圈红了。她找了个小坛子,用盐水把茄子腌了,坛子不大,刚好装下。

每顿吃饭时,她就从坛子里夹出两片,切成细丝。德昇和德兴抢着吃,筷子碰得碗沿叮当响,有时候抢急了,筷子还会打架。

夏张氏就在旁边看着笑,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

黄豆地成熟的时候,德昇已经能扛动二十斤的麻袋了。

晒场在屯子中间,是块平整的黑土地,被人踩得结结实实。

秋收时,大人们把割下来的高粱和大豆捆成束,扛到晒场上摊开,让太阳晒着。

德昇也跟着扛,麻袋压在肩上,勒得生疼。可他咬着牙,一趟趟地跑,额头上的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八瓣。

晒场上,他把弟弟放在粮垛顶端,自己围着垛子转圈跑,一边跑一边喊:“德兴,你坐的是咱家的船!”

德兴便张开胳膊,假装在风里扬帆,笑声惊起一群群麻雀。

夜里,夏张氏在油灯下补裤子,是德昇的,膝盖磨破了个洞。她找了块蓝布补丁,一针一线地缝。针尖穿过补丁,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

德昇爬在夏张氏的身边,出着神。忽然凑过来说:“娘,我想念书。”

夏张氏的针顿了一下,针尖扎在指腹上,冒出个血珠。她把手指含进嘴里,血腥味混着灯油味,涩得她直皱眉。

她没抬头,声音低低的:“念书是好事儿!”

夏张氏常说:“黑龙江的冬天能把人冻成冰溜子,可冰溜子底下,水流得比关里还急。”

德昇以前不懂,后来看着自己虎口的伤疤慢慢长平,看着德兴种的茄子从开花到结果,看着娘眼角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忽然就懂了。

那水流的,是他们一家人这些年攒下的眼泪、汗珠子,混在一起,在黑土地底下悄悄淌着,滋养着日子,也滋养着希望。

腊月里下了场大雪,把屯子盖得严严实实。夏张氏说快过年了,该给老家的人捎点东西。

德昇想起了爹。

夏三爷是逃难时分开的,这几年没个音讯,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老家。

德昇找了张旧报纸,包了两捧黑土,又在纸包里夹了张空白的纸条,他是想写:“爹,这土还是热的。您闻闻,有稗子粥味,还有德兴的鼻涕味儿。”

有熟人要往关里去,路过盘山县城,可以帮忙捎带。德昇把纸包递给大表舅时,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个不停。他想,爹要是能闻到这土味,就知道他们在这儿活得好好的。

转年开春,炮声又响了起来,可这次的炮声不一样,听着热闹,不像去年那么吓人。

屯里的人说,是成立了新中国。

德昇不太懂“新中国”是啥意思,只觉得大人们脸上的笑多了,干活也更有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