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逃难(2 / 2)

出发那天,晨雾里飘着未散的硝烟,呛得人鼻子发酸。盘山县城的小红楼斑驳的砖墙上新刷了红旗,红得亮眼,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一吹,叮咚叮咚响,惊起几只灰扑扑的家雀儿,扑棱棱飞进雾里。

夏张氏背着德兴,那孩子还没醒,小脑袋歪在她肩上,口水浸湿了她的衣襟。她手里攥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里面裹着仨人的换洗衣裳,还有夏三爷从北大庙带回来的一把黄豆,在灶膛里烧熟了的。东西太重,她的指节攥得泛白,勒出深深的红痕。

她站在院子里,迟迟迈不开腿。这是她和三爷一块一块土坯子垒起来的家,像燕子垒窝一样。虽然穷的家徒四壁,可也是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这么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回来以后,这家会不会被战争夷为平地。

她曾想着老死在这里的。或者如果有人来抢,她就拼死保护。这不止是她的家,还是她三个儿子的根。

“老妹子,该走了,得赶早儿呢。”大表哥催促着。

三爷蹲在门槛上抽烟,闷闷的不说话。听见催促,站起身,默默的跟在妻儿的身后。默默的,一直跟到了村口的大槐树,止住了步子。

妻儿还在往前走,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犹如这糟糕的世道,讨活路的脚步,不敢停,也不能停。

“爹,回吧……”德昇紧紧拉着娘的衣角,布料被他拽得发皱,他朝着村口的夏三爷使劲挥手。

夏三爷依偎在老槐树下,那树的树皮裂得像老人的脸,他手里的烟袋早就灭了,目光像长长的线,粘在娘儿仨身上,扯不断。

风不是风,是裹着冰碴子的钝刀子,贴着地皮刮,剐得人脸生疼,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下来,仿佛随时要塌陷,将这满目疮痍的大地彻底埋葬。

硬邦邦的土路,蜿蜒伸向望不到头的灰暗地平线,像一条僵死的、巨大的蜈蚣。逃难的流民队伍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土路上迤逦而行。

他们拖家带口,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挑着破旧不堪的担子,背着鼓鼓囊囊又空瘪无物的包袱,更多的人,只是徒步行进。

褴褛的衣衫在寒风中飘摇,颜色早已被尘土和苦难浸透,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一张张脸孔被冻得青紫,布满皴裂的口子,眼神空洞麻木,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在冻土上留下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印痕。

夏张氏就在这条缓慢而绝望的人流中。她背上用破布条紧紧捆着一个瘦小的幼儿,那是德兴。手里牵着穿着破棉袄的德昇。

德昇的棉鞋早就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鞋帮磨得只剩半截,露出的鞋底子薄得像层纸,前几日就磨穿了,现在脚心直接踩着冻土,冰碴子顺着鞋口往里灌,冻得他脚趾头直抽抽。

那十个脚趾头肿得通红,圆滚滚的,倒真像灶台上摆着的小胡萝卜,只是这“胡萝卜”上裂了好几道血口子,沾着泥和冰,一碰就钻心地疼。

可他攥着娘衣襟的手却没松过,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小身体往前倾着,一步不落地跟着。风灌进他的破棉袄,把里面的芦花吹得乱飘,他却不敢缩脖子——娘说过,一缩脖子,风就全钻进心里了。

他死死攥着娘后腰的衣角,那布料又冷又硬,几乎要被他冻僵的小手抠破,但他不敢松手,一步也不敢落下。队伍像一条冻僵的巨蟒在缓缓移动,随时可能有人掉队,掉队就意味着死亡。

“哇……哇……”背上的德兴又饿醒了。他没有力气大声哭嚎,只发出细若游丝、断断续续的呜咽,像一只被遗弃在寒夜里的病弱小猫。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呼啸的风声吞没,却像钢针一样扎在夏张氏的心尖上。

夏张氏把背上的孩子往上托了托,腾出一只手去摸德昇的头。她的手冻得像块老树皮,裂开的口子渗着血珠,一碰德昇的头发,那孩子就打了个哆嗦。

她停下脚步,艰难地放下德兴。解开自己同样破旧、打着层层补丁的棉袄前襟。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刻像冰水般灌了进来,激得她后背一阵剧烈的哆嗦,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咬着牙,把德兴的小身体塞进自己温热的胸膛,紧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德兴似乎感受到了那点微弱的暖意,小脑袋本能地往里拱了拱,微弱的哭声暂时止住了,只剩下急促而微弱的喘息。夏张氏用自己的体温,艰难地焐着这个小小的生命,而她裸露在寒风中的后背,却像贴着一块巨大的寒冰,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娘……” 德昇微弱的声音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俺脚……疼……” 他的鼻涕流出来,在鼻尖迅速冻成了亮晶晶的小冰碴。

“忍着点,德昇,就快到了……” 夏张氏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喉咙。她腾出一只手,艰难地侧过身,摸了摸德昇冻得皴裂、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小脸。那触感让她心酸得几乎落泪。

“娘的手凉。”德昇仰起脸,鼻尖上挂着的鼻涕冻成了小冰棱,亮晶晶的,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他的小脸皴得厉害,干硬的皮像砂纸,一笑就能看见嘴角裂的血口子。

夏张氏赶紧把手缩回来,往棉袄袖子里蹭了蹭,想捂热点,可袖子里也是冰凉的。她低下头,解开最外面那件打了三层补丁的棉袄衣襟。里层的布早就磨得透亮,露出里面填的旧棉絮,黑黢黢的,硬得像板结的土块。她把德昇的小脑袋往自己胸口按了按,孩子的脸蛋贴着她的皮肤,凉得像块冰。

“娘给焐焐就不冷了。”她的声音有点发颤,不是因为冷,是心里头空落落的。后背的破洞被风灌得像揣了个冰窖,脊梁骨冻得生疼,可她不敢动,生怕一动就把怀里这点热气泄了。

德兴的小手在她怀里乱抓,指甲盖里全是泥,抓得她心口一阵发麻,这孩子是饿狠了,连哭的力气都快没了。

“娘,到了黑龙江,真能……吃饱吗?” 德昇仰起头,脏污的小脸上,那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仿佛已经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夏张氏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黑龙江,那个遥远得如同传说的地方,是她和所有流民心中最后的灯塔。

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像是在描绘一个美好的梦境:“能!一定能!德昇,娘告诉你,那里的地啊,是黑油油的,攥一把在手里,都能冒出油来!种啥长啥,那麦子长得比人还高,磨出来的面啊,雪白雪白的,蒸出来的馒头,又大又软,咬一口,甜丝丝的!还有小米,黄澄澄、金灿灿的,熬成粥,香得能飘出十里地去!管够!咱们去了,顿顿都能吃饱!”

她不知道这话是安慰孩子,还是安慰自己,抑或只是一个支撑着他们走下去的、摇摇欲坠的谎言。

北风跟疯了似的,卷着碎雪片子抽在人脸上,疼得像被细针扎。逃难的队伍在冻土路上拖出老长一串,灰扑扑的棉袄片子被风掀得老高,远远望去,像冻僵的蜈蚣艰难的往前爬着,每一节都在寒风里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