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三爷想起去年冬天,邻村王铁匠的儿子被“剿匪”的流弹打死,棺材薄得能看见天光。
他默默给张贵生续上酒:“可你穿着这身皮……”
“是啊,穿着这身皮。”张贵生低头扯了扯领口,铜纽扣在月光里泛着冷光,“我试过逃,可逃兵抓住就是枪毙。去年在山东,有个排长半夜跑了,连累全排吃挂落儿……”
他忽然压低声音,“老三,不瞒你说,我这次押的粮食,是准备往黑山一线运的。那边……”他做了个“八”的手势,“活动得厉害,那才是为老百姓打仗的队伍。”
夏三爷猛地抓住酒盅,指节发白。他想起外甥韩庆年。还有和韩庆年一样的那些年轻人,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猛然惊醒。
后半夜,夏张氏醒了。
她披衣起来,看见两个男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一个高大一个敦实,中间那盏油灯像将熄未熄的星。她没敢靠近,只抱着门框听。
“……德麟娘命苦,十六岁嫁给我,没享过一天福。”是夏三爷的声音,“那年闹饥荒,她啃树皮省下糊糊给德麟吃,自己饿得晕在河边……”
张贵生的声音更低:“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老三,我只求你一件事——”
“哥!啥事?你说!”
“德麟,德昇,德兴,你有三个儿子,你把孩子们看住了。千万别让他们走我的老路,说不定哪天……我真就回不来了。”
夏张氏的眼泪砸在窗台上。她想起哥哥离家那年,自己追到村口摔了一跤,膝盖上的疤,如今成了月牙形的白印。
那时她哭喊着“哥,你带我走”,哥哥头也不回,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一把插进地里的刀。
天蒙蒙亮,村口集合的哨子响了。
张贵生穿上军装,最后看妹妹一眼。
夏张氏把几颗煮鸡蛋,往他的手里塞。“路上吃,”她哑着嗓子,“别饿着。”
张贵生苦笑了一下。国军的押粮官,哪会差这几只鸡蛋。但是他捧在手里,手心里热乎乎的。他仔细的把鸡蛋塞进军大衣的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温暖直传到心里。
德麟牵着马,马背上驮着两袋军粮,压得马背往下塌。少年红着眼问:“舅,你啥时候再回来?”
张贵生摸摸外甥的头,硬茬茬的短发扎手。“等不打仗了,舅回来给你带真正的稻香村月饼。”他顿了顿,从贴身口袋掏出个布包,“这个给你娘。”
布包里是二十块大洋,叮当作响。
夏张氏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哥,你留着傍身……”
“我拿着是死钱,你拿着是活路。”
张贵生强行塞进她怀里,忽然转身,双膝跪地,朝着北大庙的方向,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嘱咐夏张氏:“爹娘的坟,劳你替我多烧几张纸。”
夏张氏的眼泪流下了,死死拽住哥哥军装下摆。
张贵生硬着心肠掰开她手指,转身时肩膀垮了一下,像有千斤重。
德麟看见舅舅上马时抹了把脸,手背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泪。
队伍走出二里地,张贵生回头望。
夏家村笼在晨雾里,村口的大槐树只露出个黑影。
忽然,那黑影下亮起一点红,是夏张氏举着红灯笼和他挥手告别。那红色在风里晃啊晃,像颗不肯坠落的心。
三个月后,德麟在集市上听见风言风语。
“听说黑山那边吃了败仗,国军一个师全军覆没……”卖豆腐的老张压低声音,“死的人填满了三道沟,乌鸦吃了三天三夜……”
当晚德麟去了北大庙,夏三爷从炕席下摸出张发黄的纸:“你舅留的地址,咱去趟盘山县城。”
他们没打听到张贵生的消息,却在县邮局碰见个断臂老兵。老兵听说来意,从怀里掏出个染血的布包:“张营长……让我带话……”
布包里有俩块硬邦邦的月饼,已经长了绿毛。底下压着张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秀娥,哥没吃上你蒸的馒头。下辈子,咱不当兵了,哥给你种一院子芍药花。”
夏张氏把布包贴在胸口,哭不出声。她想起哥哥离家那天的红灯笼,灯油燃尽时,灯笼“噗”地灭了,只剩一缕青烟,袅袅升上天,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
德麟对舅舅的战争,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火——火在烧,他却摸不到烫,只能看见光与影在玻璃上扭曲地爬。
最初,那火是威风凛凛的。舅舅下马那天的马靴声、肩章上的金星、卫兵敬礼时的脆响,都让十五岁的德麟胸口发热。
夜里,他偷偷把舅舅拿回来的,包桃酥的油纸,叠成方块,压在枕头底下,闻那股混合了硝与血的铁腥味儿。
那是舅舅留下的唯一的念想,德麟觉得那是战争的味道。和表哥韩庆年不同。在舅舅那里,德麟感觉更多的是战火的味道。
可火很快就烧到了眼前。
舅舅走后的第三十七天,邻村王铁匠的小儿子被抬回来,草席太短,露出两只青紫的脚。德麟挤在人群里,看见王婶扑在席上哭,指甲抠进泥土,抠得指尖冒血。
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忽然想起舅舅临走,双膝跪地朝北大庙的方向磕头时,肩头的军装被晨光照得透亮,像一层脆薄的纸。
火开始烫了。
集市上的风言风语像火星子乱迸。德麟去卖蒜苗印子,听见老张说“黑山那边吃了败仗,三道沟填满了人”。他蹲在豆腐摊后面,数着地上蚂蚁搬家,数到第二百三十七只时,忽然站起来,把柳条筐一扔就往回跑——筐翻了,翠绿的蒜苗印子撒了一地,像一地碎骨头。
夏三爷带他去盘山县城那天,德麟一路攥着舅舅留的地址,纸条被汗浸得发软。
邮局门口,断臂老兵把染血的布包递过来时,德麟没哭。他盯着老兵空荡荡的袖管,那袖管掖在腰带里,风一吹,像面残破的旗。
老兵说:“张营长最后……在喊他妹妹的名字。”
德麟点点头,转身时却一个踉跄,差点跪倒。他这才明白,舅舅不是玻璃后面的火,舅舅就是火里烧着的柴。
回家路上,夏三爷劝他:“别恨你舅,他穿那身皮,也是被逼的。”德麟闷头赶着驴车,忽然甩了一鞭,鞭梢在空中炸响,像枪声。他开口,声音嘶哑:“我不恨舅,我恨那身皮。”
夜里,德麟把染血的布包埋在了榆树下。埋之前,他打开看了一眼——俩块长绿毛的月饼,底下压的纸条写着“下辈子种芍药”。
德麟忽然想起舅舅说过,要给他带真正的稻香村月饼。少年蹲在树影里,无声地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后来,德麟再也不肯穿灰色褂子——那是舅舅军装的颜色。
他跟着夏二爷更加的忙碌起来,肩膀被日头晒脱了皮,却从不喊累。有人问他想不想当兵,他吐掉嘴里的草茎,答:“我想当个人,不当柴。”
只是每年清明,他会偷偷在井里烧一张纸,纸上写:
“舅,老榆树开花了,香气像你说的芍药。”
火舌舔过纸角,映得少年眼底一片通红。那火终于烧穿了他心里的玻璃,留下一道疤,疤里埋着一句话:
“战争不是星星,是烧星星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