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麟寸步不离的守护下,那场致命的严寒和创伤,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从韩庆年的身体里褪去。冻伤的皮肤开始发黑、脱落,露出缓僵硬,但至少能自己坐起身,能喝下热腾腾的、加了红糖的小米稀粥了。
夏二爷的眼里向来不揉沙子,带着满腹的疑问和后怕,坐在炕沿边,吧嗒着旱烟,小心翼翼地问起:“庆年啊……这大过年的,你……你这是咋弄的?咋就……”
韩庆年靠在炕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缓缓开口,编织着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合情合理的谎言:
“二舅……咳……别提了。本来是想着几年没走动,趁着年下,赶了车,备了点儿年货,来给您和二舅妈拜个年,谁成想,刚过了小亮沟儿,就碰上一伙儿胡子,车,还有东西,都被抢了,我也被打了一顿,好不容易才到了这儿,要不是德麟发现……” 他顿了顿,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感激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夏二爷听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乱世中太多的无奈和悲凉:“唉……这几年,闹鬼子,亲戚理道的礼尚往来都断了,人心都凉了,难得你娘儿俩还有这份心,还惦记着你二舅,没大事儿就好,没大事儿就好!人活着比啥都强!先在舅这儿好好养着,养好了身子骨再说回家的事!”
夏二爷拍了拍韩庆年的手背,语气真挚。他显然完全相信了这个“遭遇强人劫道”的解释,这解释完美地掩盖了所有可能的危险和秘密。
他本是一个本分、胆小、只想护住家人的老农民。这些年进了城,开了铺子,眼界宽了,又精明了许多,他宁愿相信这个“安全”的版本。
至于韩庆年的真实目的——那深埋雪中的情报,那风雪夜的亡命奔袭,那南大庙的生死传递,以及他此刻在盘山县真正肩负的使命——韩庆年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吐露。
德麟也懂事又默契地从不追问。他知道表哥不说,是为了保护他们。
他只知道,表哥在做一件顶天立地生死攸关的伟大的事,而自己能守护在他身边,就是最大的支持。
德麟每天陪在韩庆年身边,一步都不想离开。他端水送药,擦拭身体,陪着说话解闷。
韩庆年身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在德麟眼中不仅仅是痛苦的印记,更是无声的勋章和教材。
一天夜里,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德麟给韩庆年掖好被角,趴在他身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看着表哥沉静的睡颜。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将压在心底那个困扰他许久、几乎将他信念压垮的问题,低声问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迷茫和痛苦:
“庆年哥,我一直想不明白。每次像你们那样做了大事,炸了炮楼,打了伏击,鬼子过后的报复,都更凶更狠。他们会杀更多的人,烧更多的村子,就像上次河滩伏击之后,他们把下游三个村子的人都……”
他喉咙哽住,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堵住,化作一声沉痛压抑的呜咽,“我们反抗换来的是更多的死人,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反抗?”
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钻进来的冷风吹得猛烈摇晃,在土墙上投下两人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如同两个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
韩庆年缓缓睁开眼,没有立刻回答。那沉默重得如同屋外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德麟几乎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韩庆年才伸出手,那只手依旧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一种沉稳的温度,轻轻抚过德麟单薄的、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德麟,”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却有着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就是牺牲小我,成就大家。”
他指着自己胸前一道最深的、如同蜈蚣般狰狞的疤痕,“你只看得到鬼子报复杀的人,那血,那火,确实惨烈,让人痛不欲生。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反抗,会怎么样?”
他的目光穿透了低矮的屋顶,投向无边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黑夜深处,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破这沉重的夜幕。
“不反抗,我们世世代代就永远是鬼子脚下可以随意践踏的奴隶!我们的土地会被他们一寸寸割走,我们的国家会被他们一口口吞掉,从地图上抹去,再也寻不见踪影!我们的爹娘姐妹,会像牲口一样被他们驱赶、凌辱、残杀!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注定是亡国奴,没有名字,没有尊严,流离失所,连自己姓什么、根在哪里都会忘掉!”
“德麟,” 韩庆年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德麟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悲悯,更有一种燃烧的信念,“你愿意你的儿子、孙子,生来就跪着活吗?你愿意他们一生下来,脊梁骨就是弯的吗?”
德麟仰着头,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清澈的瞳仁里映着油灯跳动的光,里面翻涌着激烈的情绪——有对血腥报复的恐惧,有对未来的迷茫,但渐渐地,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种,在那清澈的瞳仁深处“轰”地一声爆燃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热!
表哥口中那“大家”的轮廓——那模糊的、抽象的“国家”、“民族”,此刻从未如此清晰而炽热地烙印在他心上!那不再是一个个遥远的词,而是千千万万像他、像爹娘、像表哥一样不愿跪着生的人!
他慢慢地、极其用力地挺直了自己尚显单薄的脊背,仿佛要将无形的枷锁挣断。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股滚烫的力量,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
他不要做亡国奴,他要顶天立地的有尊严的,站在这个世界上。
夏二爷并不知道韩庆年和德麟之间这些隐秘的交流,更不知道他们守护着怎样的秘密。他只当是外甥在大年下来拜年,不幸遇到了劫道的,遭了大罪。
随着韩庆年身体日渐好转,夏二爷心底那份因鬼子搜查而带来的恐惧再次抬头。他越来越频繁地坐在炕沿边,忧心忡忡地絮叨:
“庆年啊……你这身子骨,看着是见好了,舅这心里也踏实了些……可这盘山县,终究不是安稳地界。你二舅妈可不就早早地躲进奉天城娘家去了,鬼子汉奸的眼珠子,指不定就在哪堵墙后面盯着呢……你娘在家,也不定怎么悬着心,日夜盼着你呢……你看,等开了春,路好走了,雪化干净了……是不是……该琢磨着回去了?”
夏二爷的语气委婉,眼神里却充满了恳求和一种深藏的恐惧。
每次看到二舅担忧的眼神,每次感受到德麟无声的守护,韩庆年内心的焦灼就更深一分。
他总是温和顺从地点头:“嗯,二舅说的是。等开了春,路化冻了,我就走。”
他答得平静,眼神深处却波澜暗涌。
那枚埋在南大庙菩萨脚下的铜哨,如同沉入深海的锚,时刻牵扯着他的神经。
铜哨是该吹响的时候了,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