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麟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弟弟的脸蛋,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怜惜,是责任,也有一丝对这个艰难世道下新生命的茫然。
夏三爷也从灶间探出身,看到儿子,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那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锅里还有点热乎汤,给你盛一碗?”
“嗯。”德麟应着,在炕沿坐下,一股暖意从冰冷的土炕透上来,驱散着四肢的僵硬。他看着母亲怀里的德昇,又看看母亲凹陷的眼窝和父亲佝偻的背,心里沉甸甸的。家里的境况,比他走时更差了。姨姥去世的那份悲伤,此刻在亲人相聚的沉默里,更加清晰地弥漫开来。
“城里……也不好过吧?”夏三爷端来一碗几乎清澈见底的“米汤”,递给儿子。
德麟双手接过碗,碗壁的温热透过冻僵的手指传来。“嗯,铺子关了。二大爷说开春再看。街上要饭的更多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寡淡无味,只有一点温热滑过喉咙,聊胜于无。“听说……南边也不太平。”他声音低沉下去。
“这世道……”夏张氏长长叹了口气,把脸贴在德昇的襁褓上,仿佛要从婴儿身上汲取一点力量,“能活着,就是老天爷开恩了。”
沉默再次笼罩了小屋,只有灶坑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德昇细微的酣睡声。
这天是冬至正日子。按老理儿,再穷也得包顿饺子,“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
可家里哪还有面?夏张氏翻遍了面缸底,只扫出浅浅一层混杂着麸皮的杂合面。肉更是想都别想。夏三爷闷着头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衣服袖子里倒出来几条小鱼。他冒着风险,从偏僻的河汊子摸来的。
“就这点玩意儿,咋包饺子?”夏张氏看着那点可怜的材料,愁得直搓手。
“包!”夏三爷斩钉截铁,“没肉没白面,咱就用这杂合面包团子!总得应个景,给妈和老姨……也供上一碗。”
说到“老姨”,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德麟默默起身,去院里舀了半瓢冰冷的雪水,开始和那点粗糙的杂合面。面又黑又硬,很难揉成团。夏张氏仔细地把鱼肉剔出来,用家里仅剩的一点点盐粒子拌了拌,权当馅料。没有油星,那馅料看着就干涩寡淡。
小小的土炕上,一家人围着一块破木板。夏三爷笨拙地擀着厚薄不匀、边缘开裂的杂合面皮;夏张氏小心翼翼地把那少得可怜的馅儿放进去,努力捏拢。德麟则负责把那些形状怪异、勉强能称之为“饺子”的东西,小心地码放在盖帘上。
气氛压抑而沉闷。没有节日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每一只丑陋的“饺子”被捏出来,都像是在无声地对抗着这严酷的冬天和绝望的生活。
“娘,”德麟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我回来路上,看见王木匠在拾掇他那套工具。”
夏张氏手一顿,抬眼看他。
“听他说,”德麟的声音很低,“村里……好几个老人,都没熬住,就这几天的事。他……活儿多了。” “活儿”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打棺材。
夏张氏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眼圈又红了。她想起了母亲,连口薄棺都没有,是用炕席卷了埋的。这念头像针一样扎着她。
夏三爷重重地“嗯”了一声,擀面杖在破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要把所有说不出的悲愤都揉进那粗糙的面团里。“老天爷收人,不看时候。”
饺子终于下了锅。杂合面不经煮,很快就在浑浊的沸水里散开了一些,变成一锅面片糊糊。夏三爷还是坚持用笊篱捞出了几碗相对完整的,一碗供在临时用木板钉成、摆在炕梢的小供桌上——那里放着夏张氏的母亲和老姨留下的两个萨满铜铃,权当牌位。供碗里,两个形状尚可的“饺子”孤零零地躺在清汤里。
“娘,老姨,吃……吃饺子了……”夏张氏哽咽着,对着那两只铜铃拜了拜。
一家人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面糊糊。味道苦涩,难以下咽,但谁也没说话,只是机械地吞咽着,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吃过了饺子,冬至节算是过了。已经过继给夏二爷的德麟要回盘山县城的夏二爷家去。
夏张氏不舍,死死攥着德麟的手不肯松开。
德麟依依不舍的环视着徒有四壁的家,重重叹了口气:“唉,这鬼天气,这鬼年景……萨满跳得再欢,也请不来饱饭啊。” 他无意中说出了和夏三爷、和老姨姥姥一样的话。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夏三爷记忆的闸门。老姨枯槁的脸、冰凉的手、频频回头的眼神、那句“治不了肚子饿”的叹息……无比清晰地再次浮现。
“德麟娘,松手,孩子还得赶路呢。”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悲怆和心痛冲击着他的胸膛。他忽然想起来,在盘山县城里,儿子德麟可能不至于饿死。
他看看供桌上的铜铃和碗里早已冰冷的两个“饺子”,再看看炕上瘦弱的幼子和憔悴的妻子,最后目光落在沉默却已显出青年轮廓的长子德麟身上。
屋外,寒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惨白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西天,毫无暖意。屋里,死寂重新降临,比外面的严寒更让人窒息。那碗供奉的“饺子”汤,表面已经凝了一层薄薄的冰碴。
夏三爷缓缓走到小供桌前。
“娘,老姨……”他喉咙滚动,发出近乎气音的低唤,“您俩……看见了吗?”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这世道,还是那样。萨满的鼓声……救不了命。”
他的手指蜷缩起来,深深抠进褂子的布料里,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片虚空和刺骨的冰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这冬日的寒气,将他紧紧包裹。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在这吞噬一切的严寒与饥饿中,像野草一样,挣扎着,等待一个未知的、或许同样残酷的春天。
夏张氏松开了德麟,抱起德昇,默默垂泪。德麟坐在炕沿,低着头,看着自己冻裂的手掌,年轻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重阴霾。德昇似乎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气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小猫般的嘤咛。
“德麟,爹送你。”夏三爷说完,背起德麟的褡裢,拉起他的手,拉开门,大步迈了出去。
德麟回头看着夏张氏和她怀里的德昇:“娘,”他刚说了一句,后面的话被涌进来的风雪淹没了。
风雪似乎更急了,呜咽着,嚎叫着,像是在替这沉默的一家,替这苦难深重的土地上无数沉默的生灵,发出永无止息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