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现让他脊背发凉。作为关中土着,周青认得一些基本的甲骨文,但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境下见到。他注意到尸群移动时始终保持着字形的整体结构,前排尸体的步伐稍快,后排稍慢,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雾气中传来隐约的铜铃声,与三年前封闭地宫时工匠们的号子声惊人地相似,那声音里带着楚地特有的语调。
行至半路,周青突然勒住马缰。他发现尸群行进的路线恰好避开了所有民用设施,只沿着当年修建皇陵时的工匠通道前进。路边被毁坏的窑炉里,还残留着未烧制完成的青铜构件,上面刻着的 “水泉” 二字表明这是地宫排水系统的零件 —— 而这些零件的摆放位置,竟与地上的 “归” 字笔画隐隐呼应。
【三:甲骨初显?匠魂泣血】
李斯抵达丽邑时,正午的阳光驱散了晨雾,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诡异气氛。他站在第二烽燧的了望台上,手中捧着周青绘制的图案摹本,眉头紧锁。图案上的 “归” 字清晰可辨,笔画走势与他年轻时在洛阳见到的殷商甲骨如出一辙,但多出了几个工匠特有的符号装饰,尤其是在 “止” 部添加了类似工具的刻痕。
“所有尸体都向地宫方向移动?” 李斯问道,手指轻轻敲击着摹本上的字形。周青点头确认:“是的,廷尉大人。它们绕过了丽邑城,直奔封土堆而去,沿途只破坏与皇陵相关的设施。” 他指向远处的工坊遗址,“那边的窑炉被捣毁了,里面正在烧制的地宫构件全被砸烂,像是在…… 复仇。”
李斯走下烽燧台,来到一处被尸群光顾过的工匠营地。地面上散落着腐烂的粮食和工具,墙壁上的刻痕依稀可见,记录着工程进度和工匠编号。在一间相对完好的工棚里,他发现了几块未被带走的竹简,上面用楚文写着 “归郢” 二字,墨迹已发黑,笔锋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思乡之情,显然写于多年前。
“郢是楚都统称,这些工匠里有楚人。” 李斯想起了昨日冕冠中的楚国王族谱系。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的足迹,这些足迹大小不一,深浅各异,却严格遵循着某种规律。靠近中心的足迹更密集,边缘则相对稀疏,构成 “归” 字的笔画走向,仿佛有位无形的指挥家在编排这场死亡行军。
太史令胡毋敬随后赶到,这位白发老者捧着龟甲仔细比对地上的图案。“没错,是‘归’字,” 他肯定地说,“甲骨文中从‘帚’从‘止’,象征妇人持帚远行归来,引申为回归故土之意。” 老者用手指抚摸着摹本上的刻痕,“但这些工匠加了‘斤’(斧)旁,变成了‘工匠归家’的新解。你看这里,” 他指向笔画交汇处,“还有楚地巫祝的刻符,用来引导亡魂归乡的‘引路纹’。”
李斯心中一动,快步走向附近的殉葬坑遗址。考古人员正在清理新暴露的墓葬,他俯身查看一具未被扰动的遗骸 —— 屈肢葬,额刻符号,手握工具,与那些行走的尸体完全相同。不同的是,这具遗骸的胸腔里藏着一块小小的玉牌,上面刻着简化的 “郢” 字,玉质温润,显然是随身携带多年的物品。
“丽邑工匠多为关东六国之人,其中楚人最多。” 李斯想起了文献记载。当年修建皇陵时,七十万工匠中近三成来自原楚国疆域,他们被称为 “丽山之徒”,死后也只能葬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他突然明白,这些尸体额头的符号不是记号,而是楚地巫蛊仪式中的归乡符咒,与玉牌上的 “郢” 字形成呼应。
午后的阳光变得惨白。李斯站在高处再次观察尸群动向,它们已抵达地宫外围的封土堆下,正围着巨大的夯土堆缓慢绕行。从这个角度看,整个尸群组成的 “归” 字更加清晰,笔画间的空白处恰好对应着地宫的排水系统走向。更惊人的是,封土堆顶部的草木正在枯萎,露出的土壤颜色竟与楚地的红壤十分相似,用手指捻起细看,还能发现细小的朱砂颗粒。
胡毋敬突然指着西方天空:“廷尉大人请看!” 李斯抬头望去,只见一团彤云正从骊山方向升起,形状酷似楚人的招魂幡。彤云下方,尸群的移动速度明显加快,它们开始用手中的工具挖掘封土,青铜凿与夯土碰撞的声音远远传来,节奏竟与楚地葬礼中的鼓点一致。一名楚籍士兵低声哼唱起来,说这是楚地的《招魂曲》,李斯让他唱出声,歌词里反复出现 “魂兮归来” 的句子。
在殉葬坑边缘,李斯发现了一处被忽略的细节:每具遗骸的颈部都系着细小的麻绳,绳结是楚地特有的 “归乡结”。他想起昨晚赵平提到的汞味,突然明白这些工匠在被处决前可能服用了含汞的药物,既为防腐,也为保存魂魄 —— 这是楚地巫蛊术的常见做法,而地宫中的大量水银,恰好为这场尸变提供了能量。
【四:天命昭昭?亡秦者楚】
夜幕再次降临,骊山封土堆下已是人山人海。但这一次,涌动的不是秦军士兵,而是数不尽的工匠尸体。它们像潮水般冲击着地宫入口,用工具撬砸外羡门的青铜格栅,用身体填充壕沟,腐烂的手掌在青铜门上留下密密麻麻的黑手印,与门上原本的夔龙纹交错重叠。周青率领的秦军退守到三里之外,眼睁睁看着这诡异的攻城战。
李斯在临时搭建的帐幕中来回踱步。案上摆放着三样东西:从尸群中缴获的楚式玉牌、地宫中出土的黑色雾气样本、以及刚刚收到的咸阳急报 —— 嬴政看完图案摹本后龙颜大怒,下令焚烧所有楚地巫书,并将丽邑所有楚人贬为刑徒。但这些命令显然无法阻止眼前的尸变,帐外传来的撞击声越来越密集,仿佛有某种巨大的力量即将破土而出。
“铛 —— 铛 —— 铛 ——” 地宫深处突然传来巨响,像是青铜巨鼎被撞击的声音,连地面都在微微震颤。李斯冲出帐幕,只见封土堆顶部裂开一道缝隙,黑色的雾气从中喷涌而出,与夜空中的彤云融为一体。雾气所过之处,尸群的动作变得更加敏捷,它们甚至开始攀爬彼此的身体,形成一道通往裂缝的人墙,指甲在同伴的骨头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那是地宫的通风口!” 周青脸色煞白。按照规制,皇陵地宫设有九条通风道,直通骊山深处的气源。此刻喷涌的黑雾与三个月前周鼎入地宫时的异象完全相同,只是浓度更甚。李斯想起巴清的话:“九鼎怨气聚于地宫,楚人亡魂最盛。”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工匠不仅是在回归故土,更是在寻找某种被埋藏在地宫深处的东西。
黑雾中,尸群组成的 “归” 字开始变形。原本的 “帚” 形笔画逐渐拉长,与封土堆的裂缝连成一线,整个字形变成了 “楚” 字的雏形。周青麾下的楚籍士兵开始骚动,他们中有不少人认出黑雾中浮现的幻影 —— 那是楚都郢城的轮廓,城墙上站满了披发的巫祝,正在吟唱古老的招魂曲,曲声中夹杂着江水的涛声。
李斯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所有尸体的头颅都朝向南方,也就是楚地的方向。它们的下颌微微开合,像是在无声地诉说。他想起那卷楚国王族谱系,想起华阳太后的楚式绣纹,想起昌平君反秦的旗帜 —— 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被今晚的尸变串联成一条清晰的脉络,指向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的可怕预言。
三更时分,地宫入口的外羡门终于被撬开一道缝隙。最前排的尸体如潮水般涌入,它们手中的工具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李斯看到为首的那具尸体胸前挂着铜印,印文正是 “丽邑工师” 四字,这是当年负责地宫核心工程的工匠首领。它进入地宫前,回头望了一眼南方,动作中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仿佛完成了多年的夙愿。
就在此时,所有尸体突然停止了动作。它们保持着各种姿势僵立在原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灵魂。黑雾开始消散,彤云也渐渐散去,露出皎洁的月光。李斯上前查看,发现这些尸体的额头上,“归” 字符号已变成血色,与楚地巫蛊术中的 “血契” 标记完全一致,边缘还残留着朱砂与汞的混合物。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李斯站在封土堆顶部俯瞰。那些僵立的尸体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色 “归” 字,恰好覆盖在地宫之上,字形的中心正对中羡门的位置。阳光照射下,尸体开始迅速腐烂,最终化为灰烬融入土壤,但那个血色符号却烙印在封土堆上,雨水冲刷也无法磨灭。他让人取来清水冲刷,血水渗入地下后,竟从夯土中渗出更多的红色液体,如同大地在流血。
返回咸阳的路上,李斯反复思索着这一夜的见闻。他想起尸群精准的步伐与地宫结构的对应,想起黑雾中的郢城幻影与楚人的招魂习俗,想起血色符号与甲骨文字形的完美契合。这些工匠用死亡践行了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的誓言,他们的尸身化作笔墨,在地宫之上写下了天命的预兆。
咸阳宫的方向传来隐隐的鼎鸣,三声之后归于沉寂。李斯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当骊山工匠用尸身拼出 “归” 字的那一刻,一个王朝的命运就已被注定 —— 亡秦者,终将是那些渴望回归故土的楚人魂灵。他握紧了袖中的竹简,上面记录着所有楚籍官员的名单,而名单最上方,是那个刚刚被嬴政赐死的名字:昌平君之子,熊华。马车碾过路面的石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命运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