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朱鲤压鼎】
夕阳西下,余晖如金,仿佛是残阳在与世界做最后的道别。那最后一丝余烬,宛如风中残烛,在巫山的峰峦间摇曳,最终被黑暗所吞噬。夜幕降临,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丝绒,缓缓地铺展在天地之间,沉甸甸地覆盖下来,将一切都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这片黑暗的海洋中,巴郡赤霄军大营以西的地方,却有一处明亮如白昼的所在。那是一座新落成的高台,名为怀清台。它宛如夜空中的一颗璀璨明珠,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一片天地。
这座倚山而建、俯瞰长江的庞大建筑群,尚未完全竣工的森严棱角,被无数摇曳的灯火柔化。千盏青铜连枝灯、数百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将主殿前的巨大露台映照得亮如白昼。露台边缘,新移植的松柏在夜风中投下摇曳的黑影,如同沉默的卫士。下方,长江在夜色中化作一条暗沉翻涌的墨色玉带,涛声隐隐。
露台中央,并非寻常宴席的矮几蒲团,而是按北斗七星方位,摆放着七张巨大的、整块黑檀木雕凿而成的方案。案上铺着素白如雪的蜀锦,锦面用暗银丝线绣着细密的云纹,低调而奢华。此刻,七案之上,珍馐罗列,琳琅满目,皆是巴蜀奇珍,更夹杂着远自东海而来的海味。然而,所有宾客的目光,几乎都被主位方案中央那道压轴大菜所攫取——
一条通体赤红、鳞片如同燃烧宝石的巨鲤!它被精心摆放在一个巨大的、通体玄黑、边缘镶嵌暗金饕餮纹的玉盘中,鱼身下垫着翠绿的荷叶。鱼身之上,并非葱姜香料,而是厚厚一层闪烁着细碎银光、带着奇异清冷气息的粉末——上品丹砂!赤红的鱼身与银白的丹砂交相辉映,在灯烛下折射出妖异而尊贵的光泽。更令人侧目的是,巨鲤张开的鱼口之中,衔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温润月华之光的——夜明珠!
丹砂为雪,明珠含口,赤鲤压阵!这道“朱鲤衔珠”所散发出的,不仅仅是奢靡,更是一种无声的、极具压迫感的宣告——丹砂,是这片土地真正的王!
巴清端坐主位,一身玄色深衣,衣料并非寻常丝绸,而是一种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暗纹锦缎,衣领袖口用暗银丝线绣着细密的蟠虺纹。颈侧的青铜鼎烙印被刻意遮掩在高领之下,唯有一双眸子,如同淬炼过的寒星,在灯火映照下,平静地扫过下方六张方案后的宾客。
楚地巨贾屈氏,须发皆白,眼神浑浊却深藏精光,身后侍立着两名气息沉凝的护卫;齐地盐枭田牟,面容粗豪,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正毫不客气地撕扯着一只烤羊腿;魏国兵器商代表公输衍,身形瘦削,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断打量着怀清台的建筑结构;墨家南方矩子禽滑厘,一身洗得发白的麻衣,面容清癯,腰悬无锋木剑,目光澄澈而坚定;蜀中丹砂矿主巴邑,巴清的族弟,此刻却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与畏缩,低头拨弄着案上玉杯;最后一位,则是来自咸阳、代表少府卿冯劫的密使,一名面白无须、眼神闪烁的中年文士,自称赵高门下舍人,唤作阎乐。
七张方案,七方势力,囊括了丹砂采掘、运输、精炼、销售乃至关联产业(盐、铁、兵器)的巨头!巴清今日之宴,名为接风洗尘,实为——定鼎分疆!
“诸位。”巴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夜风和隐约的涛声,传入每个人耳中,“巴蜀多山,道路崎岖,丹砂珍贵,行销不易。往日各自为战,争利互耗,徒令地方豪强与六国宵小有机可乘。今日借怀清台落成之机,邀诸位共聚,非为奢靡享乐,实欲立一规矩,划一章程。自今日始,巴蜀丹砂出产、水运、定价、行销,皆由‘丹盟’统御。盟主之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自己案前那条“朱鲤衔珠”之上,“自然由能保此业昌盛者居之。”
话音落下,露台之上死寂一片。只有夜风吹过新挂的檐角铜铎,发出几声极其轻微、如同呜咽般的“叮……叮……”声,仿佛亡魂的低语。
【二、铎语惊宴】
短暂的死寂被一声嗤笑打破。
“呵!”齐盐枭田牟将啃得干干净净的羊腿骨随手扔在案上,油腻的手指指向巴清案上的赤鲤,“巴清主好大的口气!这丹盟盟主,凭甚你来坐?就凭你这条喷了丹砂粉的死鱼,和那颗不知道哪条河里捞上来的破珠子?我老田走南闯北,盐铁丹砂沾手三十年,还没见过如此霸道的规矩!怎么,打趴了几个不成器的六国丧家犬,就真当自己是巴蜀的王了?”
他声音洪亮,震得案上杯盏嗡嗡作响,赤裸裸的挑衅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墨家矩子禽滑厘微微皱眉,清朗的声音响起:“田公此言差矣。巴清主荡平六国余孽匪患,保一方商路平安,此乃大功。统合行销,减少内耗,于商贾、于黔首,皆有益处。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巴清身上,“盟主之位,关乎万千生计,非以兵戈论短长。当以德服众,以利惠人。不知巴清主这‘丹盟’,章程如何?利从何来?弊何以除?”
“矩子问得在理。”魏国兵器商公输衍阴恻恻地接口,瘦削的手指拈起案上一块半透明的丹砂晶体,对着灯火细细观察,“丹砂之利,在于纯,在于精。巴清主所谓统御,莫非是想垄断精炼之术,坐地起价?若如此,我等购入劣质丹砂,冶炼兵器受损,这损失,盟主可担得起?”他语带威胁,显然是替背后那些需要大量丹砂制作淬毒兵器的势力发声。
楚地巨贾屈氏,浑浊的老眼在灯火下闪烁着莫测的光,慢悠悠地开口:“老朽行商半生,深知规矩二字。有规矩,是好事。只是这规矩,由谁来定?巴清主年轻气盛,麾下赤霄军兵锋虽利,但营商之道,与争战杀伐,终究不同啊。”话语绵里藏针,暗指巴清不懂经营,只知武力压服。
巴邑见众人发难,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也趁机开口:“族姐,诸位前辈说得有理。丹砂乃我巴家祖业,经营多年,自有法度。强行统合,恐难服众,也…也未必能带来更大收益啊。”他声音带着刻意的委屈。
唯有那咸阳密使阎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眼前争吵与他无关,只是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透露出内心的算计。
巴清神色不变,仿佛众人的质疑皆在意料之中。她端起玉杯,轻啜一口清冽的巴乡清酒,酒液映着灯火,在她眼中跳跃。
“田公豪气,重实务。”她看向田牟,“敢问田公,去岁自巫峡至东海,贩盐几船?途中遭遇水匪几何?贿赂关卡几多?折损几成?”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
田牟脸色一僵,他这盐枭买卖,见不得光的勾当极多,巴清竟似了如指掌?
“矩子重德利,心系民生。”巴清转向禽滑厘,“我欲以‘丹盟’之力,于蜀道险隘处,修栈道十处,凿山开路三处,由墨家弟子监造。再设‘丹济仓’三座,丰年平价收丹,灾年平价售粮,以工代赈,惠及沿途百姓。此利可够?此德可彰?”
禽滑厘眼中精光一闪,显然被这大手笔的民生工程所动,微微颔首。
“公输先生担忧品质。”巴清目光落在公输衍手中的丹砂晶体上,“‘丹盟’之内,设‘验砂所’。凡经盟内渠道流通之丹砂,无论出自何矿,皆由墨家与公输家共同派人验明品级,分级定价,劣者罚没焚毁。盟内成员,皆可凭份额,优先以内部价购得上品丹砂,精炼淬毒,先生以为如何?”
公输衍捏着丹砂晶体的手指一紧,眼中阴鸷稍退,显然这优先购买权和品质保证戳中了他的软肋。
“屈公老成持重,深知规矩之重。”巴清看向屈氏,“规矩由盟约定,非我一人之言。盟主由七方共推,盟约由七方共议,共签,共守!盟主行事若违盟约,七方共议可废!屈公以为然否?”
屈氏浑浊的老眼微微睁开,捻着胡须,沉吟不语。这盟约共议之制,确实大大削弱了盟主独断的可能,保证了各方利益。
巴清最后看向巴邑,眼神陡然转冷:“至于族弟所言‘祖业法度’…族中五叔公贪墨三万斤丹砂,账册边角印着楚国王玺暗纹,这‘法度’,便是通敌叛国么?”
巴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如遭雷击,冷汗涔涔而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巴清连番诘问,掌控全场,将各方异议一一化解,露台上气氛微妙而紧张之际——
呜…呜呜…呜……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阴冷的呜咽声,骤然响起!
这声音并非来自下方长江的波涛,也非夜风的呼啸。它凄厉、幽怨、充满了无尽痛苦与不甘,如同无数枉死之魂在夜空中集体哀嚎!声音的来源,赫然是怀清台主殿高高翘起的飞檐之上,那些悬挂着的、造型古朴的青铜檐铎!
这些原本只是装饰或风铃作用的铎器,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同时拨动!它们疯狂地震颤着,发出绝非金铁碰撞的清越“叮当”,而是如同无数濒死者喉管被割破后发出的、断断续续、充满血沫的绝望悲鸣!
呜…呜呜…啊……
亡者的哀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露台!灯火仿佛都黯淡了几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土腥与铁锈混合的腐败气息!
所有宾客,无论刚才如何心思各异,此刻皆脸色剧变!田牟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公输衍猛地站起,警惕地望向黑沉沉的檐角;禽滑厘眉头紧锁,手指在袖中快速掐算;屈氏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惊骇;巴邑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几乎瘫软在地;连那一直置身事外的阎乐,也倏然抬头,眼中精光暴射!
“什么声音?!”
“哪里来的鬼哭?!”
“这…这怀清台…不干净!”
惊恐的低语瞬间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