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眼中寒光一闪:“你待如何?”
巴清未答,只是微微侧首。公输衍上前一步,揭开了手中铜盘上的黑布。
盘中所盛,并非器物,而是一面圆镜。镜面非铜非玉,而是一层微微荡漾、闪烁着诡异银灰色光泽的——液态水银!镜框由青铜铸就,雕刻着盘绕的藤蔓与狰狞的兽面,正是三星堆巨鼎上常见的纹饰!此刻,这面“汞镜”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汞腥,镜中银液无风自动,微微起伏。
“此乃‘血汞通幽镜’。”巴清声音平静无波,“冯内史七窍流汞,魂魄已被汞毒蚀刻,临死所见所感,尽封于这汞血之中。欲知真相,此镜可照幽冥,显其亡魂烙印。”
“装神弄鬼!”李由冷笑,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忌惮。赝丹祸起时中毒者瞳孔倒映车驾的景象,他记忆犹新。
“是与不是,一照便知。”巴清不再多言。她上前一步,染着暗金血痕的右手伸出,并未触碰尸体,而是悬于冯劫被粘液覆盖的面孔上方。左臂衣袖下,巫纹骤然亮起,一股无形的吸力自掌心涌出!
嗤嗤——!
尸体七窍中渗出的暗红色粘液,如同受到无形之手的牵引,猛地加速涌出!化作七道细流,凌空飞起,如同活物般,精准地注入汞镜之中!
嗡——!
汞镜剧震!镜框上的青铜兽面纹路骤然亮起幽光!镜中原本平静的银灰色汞液瞬间沸腾!疯狂地旋转、翻滚、吞噬着注入的污血!暗红与银灰交织,形成一片混沌的旋涡!
漩涡中心,景象如同破碎的琉璃,在剧烈晃动中艰难凝聚:
画面昏红,视角低矮晃动,如同濒死者挣扎仰视。上方是盐铁值房熟悉的穹顶藻井,但彩绘的祥云瑞兽此刻扭曲如妖魔。一张模糊的脸孔在视野上方晃动,脸上覆盖着一层流动的青铜色油彩,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一只带着黑色皮套的手,正将一块泛着青金色光泽的金属碎片,强硬地塞入“镜头”的手中!
画面猛地下沉!视角坠入无边黑暗!粘稠冰冷的触感包裹全身!无数扭曲痛苦的人影在黑暗中沉浮、哀嚎!粘稠的暗银色液体如同血海,翻涌着刺鼻的汞腥!血海深处,隐约可见无数巨大青铜管道的轮廓!管道纵横交错,汇聚向一处深不见底、散发着暗红光芒的巨大深渊!深渊边缘,一道刻满扭曲符文的青铜闸门正缓缓开启!粘稠的、泛着暗红光泽的汞液,如同决堤的血河,从闸门后奔涌而出!
最后定格的画面:那缓缓开启的青铜闸门上方,巨大的拱券处,镶嵌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石碑。石碑之上,用猩红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颜料,书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古篆大字——地宫血渠!
画面崩碎!汞镜中的旋涡瞬间平息,银灰色的镜面恢复死寂,只留下几缕暗红色的血丝在其中缓缓沉浮、消散。
秘窟内一片死寂。冰鉴的寒气似乎都凝固了。李由僵立当场,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煞白,身体微微颤抖。那“地宫血渠”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魂上!那是骊山地宫最核心、最隐秘的水银循环枢纽!图纸由少府章邯亲自掌管,除陛下、章邯和他父亲李斯等寥寥数人外,无人知晓其名!如今竟在冯劫的亡魂烙印中显现!
“地…地宫血渠…楚巫…他们想干什么?!” 李由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干什么?”巴清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敲碎了死寂。她染着暗金血痕的指尖,缓缓抬起,点向汞镜中尚未完全消散的那片暗红光影,最终定格在那块刻着“地宫血渠”的黑色石碑上。
“冯内史掌盐铁,控丹砂水银之供。他死了,这流往骊山地宫的血汞之河……” 她目光如冰刃,刺向李由惨白的脸,“谁来续?”
【四、玺缺旒冕祸归秦】
廷尉府正堂,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的森森寒意。李斯端坐主位,紫袍玉带,面容在烛火跳跃的光线下如同石刻,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倒映着堂下青玉板上那枚浸透污血的楚玺残片,以及公输衍手中那面散发着不祥汞气的青铜兽面镜。
李由垂手立于父亲身侧,脸色依旧苍白,低声将秘窟中汞镜所现“地宫血渠”之景复述一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碴。
“血渠…闸门…”李斯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枯瘦的手指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如同丧钟的前奏。“好手段。杀冯劫,握楚玺,乱盐铁,更要断地宫水银之供…这是要绝我大秦龙兴之基啊。”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刺向堂下静立的巴清,“巴夫人,这楚巫潜入骊山,染指血渠…你怀清台,当真毫不知情?”
质问如刀,直指核心。冯劫之死,楚玺出现,地宫血渠暴露,环环相扣,矛头最终都隐隐指向掌握巴蜀丹砂命脉的巴氏。
“知情?”巴清唇角勾起一丝近乎讥诮的弧度,“清非但知情,更知此物——” 她染着暗金血痕的右手指向青玉板上的楚玺残片,“缺了何处。”
堂内众人皆是一怔。李斯敲击扶手的手指也微微一顿。
巴清左手探入袖中,再伸出时,掌中已多了一物。并非玉器金珠,而是一小块约指甲盖大小、通体青黑、遍布铜锈的金属碎块!碎块边缘锋利,形状不规则,一面残留着极其细微的、与那楚玺残片螭虎纹饰相似的云雷纹路!
“这是三星堆巨鼎鼎耳根部刮下的铜锈,内蕴一丝鼎身吞纳千年的古蜀血祭戾气。” 巴清声音清冷,将铜锈碎块置于掌心,右手拇指指甲在食指指腹上再次一划!一滴暗金血珠渗出,滴落在那铜锈碎块之上!
滋——!
血珠瞬间被锈块吸收!青黑色的碎块骤然亮起一层诡异的幽光!碎块表面的云雷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蠕动!一缕极其淡薄、却带着无尽蛮荒怨念的黑色气息,从碎块上袅袅升起!
巴清手腕一抖,将这块被血与戾气激活的铜锈碎块,猛地弹向公输衍手中的青铜汞镜!
噗!
碎块精准地撞在汞镜冰凉的镜面上!并未弹开,反而如同水滴融入大海,瞬间被那层微微荡漾的银灰色汞液吞噬!
嗡——!
汞镜再次剧震!镜框兽目红光大盛!镜中原本沉寂的汞液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猛地沸腾翻滚!
这一次,并非显现亡魂烙印。
镜中,粘稠的银灰色汞液在疯狂旋转中,渐渐凝聚、塑形!
如同最精妙的匠人用无形之手在揉捏水银,一个微缩的、却清晰无比的帝王冠冕轮廓,在镜中缓缓浮现!冕板、旒串、玉衡…正是始皇帝嬴政所戴的十二旒玄冕!
冕旒在汞液中沉浮,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顶悬浮的微型冕旒,屏住了呼吸。
巴清染血的指尖,凌空点向镜中冕旒的左侧。
“李相国请看,” 她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清晰地在死寂的正堂中回荡,“这左数第三旒,第七颗玉珠之侧——”
随着她的指引,镜中景象被无形的力量拉近、放大!
冕旒左侧,第三道垂下的玉旒上,第七颗圆润的青玉珠旁,那用以固定玉珠的金丝基座边缘,赫然镶嵌着一块小小的、青金色的金属片!那金属片的形状、边缘的断茬、以及上面残留的极其细微的云雷纹饰…竟与青玉板上那枚楚玺残片,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楚国王玺螭虎钮上缺失的那一角,竟被镶嵌在了大秦始皇帝的十二旒冕旒之上?!
“嘶——!” 李斯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一直稳如磐石的身体第一次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李由更是如遭雷击,踉跄一步,险些瘫软在地!
堂内烛火疯狂摇曳,将众人扭曲的影子投在高高的堂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巴清收回手指,目光扫过那面映照着残缺冕旒的汞镜,又扫过青玉板上浸血的楚玺残片,最后落在李斯那张因极度震惊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
“楚巫窃玺?相国,这亡秦的引信,究竟是楚人埋下的火种…” 她染着血汞的指尖,缓缓抬起,最终点向镜中那顶悬浮的、镶嵌着楚玺残角的帝王冠冕。
“还是陛下…亲手为它镶上的金边?”
正堂死寂。唯有镜中那顶残缺的冕旒在粘稠的汞液里无声沉浮,每一道旒串的晃动,都仿佛抽打在帝国根基之上的鞭痕。青玉板上的玺片浸在冯劫的污血里,倒映着烛光,像一只永远无法闭合的、充满嘲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