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清理。船舱里积满了淤泥、腐烂的鱼虾和不知名的垃圾,臭气熏天。程立冬就用一个破铁桶,一桶一桶地往外掏,汗水混着污浊的泥水,把他整个人弄得像个泥猴。他赤着脚,挽着裤腿,在齐膝深的淤泥里一干就是一整天,累了就坐在锈迹斑斑的船舷上啃两口冷窝头,喝几口凉水。
然后是修补。船体裂缝的地方,他找来合适的木料,用程立秋借给他的旧工具,学着榫卯,一点点地修补、加固。不会的地方,他就跑去问码头上其他修船的老匠人,递上程立秋给他的烟,陪着笑脸,虚心请教。那些老渔民看他一个年轻人肯下这死力气,倒也愿意指点一二。甲板上腐烂的木板,他一块块撬起来,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就去找些便宜的旧木板替换。
最麻烦的是机器。那台老旧的柴油机,几乎锈死了。程立冬也不懂,就凭着蛮劲和耐心,一点点地拆卸,用煤油清洗零件,刮除锈迹。手上不知被划破了多少口子,油污嵌进伤口里,钻心地疼,他也只是皱皱眉,用布条一缠,继续干。实在弄不明白的,他就记下来,等程立秋有空时过来,言简意赅地问几句。程立秋也不多教,只点出关键,剩下的让他自己琢磨。
那些日子,程立冬每天都是天不亮出门,满天星斗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浑身散发着机油、汗臭和鱼腥混合的难闻气味,人也瘦了一大圈,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他很少说话,回来就是埋头吃饭,然后倒头就睡,仿佛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那条船上。
小院里,程立夏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时不时阴阳怪气地嘲讽几句:“哼,瞎折腾!我看他那破船能不能浮起来都两说!”“白费力气!到时候债还不上,看他还神气!”程老爹起初也唉声叹气,觉得老三傻,但看着儿子那副拼命的架势,心里某处似乎也被触动了一下,偶尔会在程立冬深夜回来时,默默给他留一碗热粥。
魏红和程立春则渐渐从惊讶变成了心疼和佩服。魏红会偷偷在他的窝头里塞点咸菜,或者多煮一个鸡蛋让他带上。程立春则把他磨破的衣服悄悄补好。
程立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依旧不动声色。他偶尔会去废弃码头看看,不指点,只是绕着船走一圈,用手敲敲补好的船板,听听机器的声音。他会根据程立冬的进度,适时地借给他一些必要的工具或者一小笔买零件的钱,每一笔都清楚地记在账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条破败的旧船,在程立冬近乎自虐般的努力下,竟然真的一点点焕发出了生机。船体补好了,虽然补丁摞补丁,看起来像个乞丐的衣服,但至少不再漏水。甲板重新铺过,平整了不少。最让人惊喜的是那台老柴油机,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竟然被程立冬“吭哧吭哧”地摇响了!虽然声音像得了痨病的老人一样嘶哑沉闷,喷出浓浓的黑烟,但它确实转动了起来!
那一刻,程立冬站在船头,看着突突冒烟的烟囱,脸上、身上沾满了油污,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那是他来到海边后,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消息很快传开了。渔民们都知道程家老三愣是靠着自己的一双手,要把老陈头那条“鬼见愁”的破船给修活了!有人佩服,有人嘲笑,也有人开始暗自嘀咕:这程立冬,怕不是个愣的,就是个有内秀的?
程立夏听到机器响的消息时,正在程立秋的船上心不在焉地分拣小鱼,他的手一顿,一条小鱼掉在了地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原本笃定老三会失败,会成为一个笑话,可现在……那破船居然真的能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如果老三真的靠着那条破船站起来了,那他这个当大哥的,脸往哪搁?他在这个家,在这个渔村,还有什么位置?
他偷眼看向驾驶室里沉稳掌舵的程立秋,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老二一定是早就知道老三能行!他一定是故意的!用一条破船把老三拉拢过去,好彻底把我踩在脚下!
仇恨的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疯狂滋长。程家兄弟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静,终于被这条即将获得新生的破船,彻底打破了。分家,不再只是一种形式,更成了一种心态上的决裂。程立冬用汗水和决心,为自己劈开了一条生路;而程立夏,则在嫉妒和怨恨中,一步步滑向了更深的深渊。海上的天空,看似晴朗,却已暗藏雷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