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人言可畏(1 / 2)

屋里一下子显得逼仄起来。

程老爹三人局促地坐在炕沿上,屁股只敢挨着一点点边,仿佛那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会烫着他们。程立夏的眼睛四处偷偷打量,这屋子比起老家的土坯房亮堂不少,白灰刷的墙,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带着皂角的清香。墙角立着一个半新的衣柜,上面还摆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这一切都无声地昭示着主人家的勤快和日渐红火的日子,像一根根细针,刺得他心头又酸又麻,那点本就虚浮的羞愧很快被更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取代。

魏红端进来三碗热水,放在他们面前的小炕桌上,碗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缺口。

“喝点水吧。”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哎,好,好,谢谢红……”程老爹双手捧起碗,像是捧着什么珍馐美味,吹了吹气,小口呷着,眼神却不住地往门外瞟,似乎在期待什么,又似乎在害怕什么。

程立春抱着小石头,冷着脸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一言不发,只用刀子似的目光一下下剐着炕上那三人。小石头似乎感受到紧张的气氛,也不闹了,乖乖趴在姑姑怀里,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屋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程老爹吸溜喝水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海鸥鸣叫。

这份沉默很快被打破了。

院门外,邻居们的议论声并没有因为魏红的关门而彻底消失,反而像是被压低了的潮水,嗡嗡地持续着。好奇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这生活节奏缓慢、娱乐匮乏的海边渔村,谁家来了陌生的穷亲戚,足够成为好几天的谈资。

“吱呀”一声,院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快嘴的张婶,她手里端着个簸箕,里面是才从自家菜园摘下的几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笑呵呵地走进来:“立秋媳妇,忙着呢?俺家园子里黄瓜结得多,吃不完,给你们拿几根尝尝鲜,嫩着呢!”

她嘴上说着,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进屋里,精准地落在炕沿上那三个垂头丧气的人身上。

“哎呀,张婶,这咋好意思……”魏红连忙迎出去。

“邻里邻居的,客气啥!”张婶把簸箕塞给魏红,顺势就挤进了屋门,声音扬高了几分,“哟,老程大叔,还没歇着呢?这大老远来的,可是不容易!吃饭了没?没吃让立秋媳妇赶紧给张罗点!”

程老爹像是终于等来了救星,立刻放下碗,脸上的皱纹又堆砌起愁苦和感激:“他婶子,谢谢你惦记着……俺们……俺们哪还顾得上吃饭,心里堵得慌啊……”说着,又重重叹了口气,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并没什么泪水的眼角。

“哎呦,可不能饿着!有啥过不去的坎儿,慢慢说,慢慢说。”张婶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立秋呢?还没回来?这孩子,如今可是咱渔村这个!”她翘起大拇指,“能干,仁义!谁不说他好?你们是他的爹和兄弟,他有出息了,还能不管你们?放心,立秋不是那忘本的人!”

她这话看似在夸程立秋,实则句句都在敲打魏红和程立春,暗示她们不该怠慢老人和兄弟。

程立春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刚要开口反驳,被魏红一个眼神制止了。魏红心里明镜似的,这张婶是个热心肠,但也是出了名的嘴快、耳根软、好管闲事,被她盯上,这事就更难掰扯清楚了。

果然,程老爹就等着这话呢。他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内容无非是老家如何艰难,收成不好,欠了外债,活不下去了,夸程立秋有本事,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只想讨口饭吃,绝不敢多求什么。他把程立夏和老三描绘得无比可怜,只说他们如何老实肯干却时运不济,对自己和大儿子曾经的偏心与苛待程立秋的事,那是只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过。

程立夏配合地低着头,肩膀缩着,偶尔发出一点吸鼻子的声音,显得愈发落魄可怜。程立冬则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张婶听得连连咂嘴,脸上满是同情:“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老程大叔,你也别太愁坏了身子,既然来了,立秋肯定有安排。立秋媳妇,”她转向魏红,“你看老爷子这话说的,多实在!人心都是肉长的,过去有啥不对,老人都低头了,咱做小辈的,也得体谅不是?赶紧的,先给弄点吃的,瞧把这爷仨饿的,脸都寡白寡白的。”

魏红心里堵得慌,却又不好直接驳了张婶的面子,只得勉强应道:“哎,知道了张婶,这就去做。”

她刚要转身去灶房,院门外又晃进来一个人,是村里的老光棍赵老蔫,平时就好凑个热闹。他倚在门框上,叼着个旱烟袋,嘿嘿笑着:“咋啦这是?老程家来戚(qie,三声)了?哟嗬,这阵仗不小啊。立秋兄弟这是要发达了,亲戚都寻摸来了?”

他的话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揶揄。

紧接着,隔壁的王家媳妇也探头进来,手里还纳着鞋底;后院的孙家老太太也让小孙子搀着,颤巍巍地过来“瞧瞧”……

小小的院子里和屋门口,不一会儿就聚了七八个邻居。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目光在魏红、程立春和炕上那三人之间来回逡巡。

“瞅见没,立春那脸拉得老长,这是不待见啊……”

“能不嘛?当初分家闹得多僵?听说立秋差点没饿死……”

“那都是老黄历了,老爷子这不都认错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