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家过年(2 / 2)

韩圭的絮叨带着烟火气,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谄媚,只有发自心底的真切担忧和喜悦。

这份毫不作伪的关怀,像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涌进王十三在血腥阴谋中浸染太久的心田。

他下意识地微微避开了韩圭接披风的手,自己将披风解下递了过去,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圭伯,劳您惦记。”

“不惦记你惦记谁!快进去!炉子都烧得旺旺的!” 韩圭抱着披风佩刀,脸上笑开了花,边走边嚷:“老爷!老东家!老太爷!少爷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他一路小跑着进去报喜。

跨进熟悉的影壁,绕过迎门的大鱼缸,里面结着冰,几条锦鲤在冰下缓慢游弋,熟悉的花草香气混着屋内的暖香扑面而来。

王十三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他抬眼望去,目光穿过敞开的正厅雕花隔扇。

“十三!!” 一个急切的中年男声响起。

他的父亲王富贵第一个从内厅迎了出来。这位潞州府数一数二的粮布巨贾,此刻脸上没有任何富商的精明算计,只有纯粹的担忧和激动。

他穿着家常的藏蓝绸面棉袄,快步走到王十三面前,上下打量,没注意到王十三刻意收束的肩背,伸手就拍向儿子结实但明显比离家时单薄了些的肩膀:“你可算是…可算是回来了!瘦了!哎呀,怎么瘦成这样?!”

王富贵的声音哽咽了,拍肩膀的手停在那里,眼眶瞬间泛红:“徐吾那风沙大的,又苦寒,也不知道托人指个口信回来!银钱上紧不紧?也不问家里要点!你…你这孩子…”

他看着王十三脸上那份风霜刻下的疲惫与早于年龄的深沉,心头的酸楚涌上来,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

“儿…无恙,爹。” 王十三喉咙滚动了一下,那句“无恙”说得有些艰难。

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让父亲宽心,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

父亲的手拍在肩膀的那一下,那份纯粹的心疼和久违的触感,让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力更生,在心底某个角落悄然崩塌了一小块。

“富贵!你挡着门作甚!让开!” 一个更为浑厚沉稳但带着急切的声音从父亲身后传来。

爷爷王农昌拨开儿子走了出来。老爷子年近五十,精神极好,腰板挺直如松,穿着厚厚的羊羔皮裘。他那双阅尽商海沉浮、锐利依旧的眼睛,此刻满是关切,仔细地扫描着眼前的孙子。

他伸出手,似乎想捏捏王十三的脸颊,却又在半途停住,转而落在孙子的手臂上用力按了按,感受到那结实却显得有些紧绷的肌肉线条,眉头锁得更紧了:“结实倒是结实了……可这脸膛儿,怎么这般寡黄?眼神也沉甸甸的,缺觉?”

他心疼地摇头,“在外头做官,是要替朝廷分忧,替百姓谋福,可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骨啊!徐吾那地方,穷山恶水,油水薄,你又是顶真的性子……唉!” 老爷子叹息一声,用力握着王十三的手腕,“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啥也别想,先养养!”

王农昌温热的手掌传来的力量和他话语里那份“在外受苦”的理解,让王十三心口那片热流涌动得更加厉害。

“呵呵呵……别…别堵在这儿,让我的乖曾孙进来……外面……冷!”

一个苍老却中气略显不足、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颤巍巍响起。只见太爷王舒铮在王农昌和一位小丫鬟的搀扶下,拄着紫檀拐杖,颤巍巍地也挪到了内厅门口。

老人家须发皆白如霜雪,身形佝偻,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穿着厚厚的玄狐大氅,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欢喜笑容。

六十多岁的他已是王家活着的传奇,此刻浑浊的老眼却亮晶晶的,如同盼回了宝贝似的,越过众人,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王十三身上。

“太爷…” 王十三看见太爷,习惯性的冷硬姿态下意识地松了几分,腰微微弯了弯。

“过来……过来让太爷好好看看……” 王舒铮向王十三招招手,布满老人斑的手微微颤抖着。王十三顺从地快步走到门口,在王农昌让出的位置,靠近了王舒铮。

老人家枯瘦的手掌,带着老人特有的微凉和粗糙的触感,颤抖着轻轻贴上王十三的脸颊。那手指的皮肤干枯如树皮,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仿佛在摩挲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他的眼睛浑浊却异常专注,仔仔细细地看着王十三的眉眼、鼻梁、下巴,仿佛要将他这一年的经历都从这面容上重新刻印下来一遍。

“瘦了……也黑了……眼神啊…也硬了……” 王舒铮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浓浓的怜惜,“你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像你太爷年轻时候……可在外头……难啊……吃了不少苦头吧……我天天念叨你啊……晚上睡不着就念……生怕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冷了饿了……有歹人害你……” 老人的话语颠三倒四,絮絮叨叨,没有精明算计,没有利益考量,只有最朴素、最深沉的骨肉牵挂。

他那浑浊的眼眶竟也湿润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弥漫开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太爷这块心病啊……就落下了……”

粗糙的指尖摩挲着脸颊,老人絮叨的话语像最柔和的羽毛,一下一下拂在王十三那被阴谋、鲜血、忠诚术磨砺得如同铁石的心上。

他微微低下头,让太爷能更清晰地看到他,也下意识地掩饰着自己眼中那不受控制涌上来的、滚烫的湿意。

眼眶,终究还是微微泛红了。

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感,在眼角凝成了一小片几乎看不见的晶莹,又被他迅速眨去,没有坠落。

在这个充斥着尔虞我诈、血腥暴力的世道里,唯独这个简陋但充满烟火气的厅堂,这些絮叨的关心、粗糙的触摸、微凉的掌心……如同一把滚烫的钥匙,轻轻撬开了他灵魂深处那道厚重坚硬、几乎被遗忘的铁门,让他清晰地触碰到了那道名为“家”的血脉温泉。

铁血之下,终有软肋。

此刻潞州风雪暂歇的温室内,那个执掌黑暗权柄、操控无数命运的王十三,在这一家人的泪光与笑语中,只是一个疲惫归家的游子。而这份难得显露的脆弱,稍纵即逝。

接下来几天,王十三不是帮忙在家里忙活,就是陪长辈说话,直到过年的前一天。

王家暖阁内热意融融,特制的银霜炭将整间屋子烘得如同春日,消弭了屋外的最后一丝寒气。

王十三挨着太爷王舒铮坐下,老人枯瘦的手一直握着他结实的小臂,仿佛怕他跑掉。父亲王富贵、爷爷王农昌也各自落座,丫鬟婆子们早已奉上滚烫的姜枣茶和应时的精细点心。

温情脉脉的气氛中,父亲王富贵放下茶杯,上下打量着儿子越发沉稳却难掩风霜的脸色,沉吟片刻,终究开了口:

“十三啊,”王富贵的语气带着些微责怪,更多的是关切,“你今年……也十七了。虽说男儿志在四方,你这差事忙得脚不沾地,可这成家的大事,也不能耽搁!为父在你这个岁数,早就娶了你娘,隔年就有了你姐姐了!”

这话一出,如同在暖融融的汤里丢下了一颗石子。爷爷王农昌立刻捋着胡子点头,眼神炯炯:“富贵说的在理!立业先成家!成了家,心才稳当,做事才更有根底!” 他想起自家孙子在那“荒凉艰苦”的巡检司任职,越发觉得得先给孙儿安个家。

原本靠坐在一旁椅子里、捏着蜜饯果子吃的二叔王富有也立刻坐直身体加入战团:“是啊!大侄子!听你爹和爷爷的没错!你本事是大,可家里终归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二叔早替你打听着呢,咱们潞州同知赵大人,他家有位待字闺中的嫡小姐,听说贤淑端庄,琴棋书画都通一些,年龄也正与侄儿相仿!你看哪天得空,让你爹陪着,二叔也替你去探探口风?赵同知那可是管着咱们潞州民政粮储的父母官,门楣高洁,若能结这门亲事……”

二叔王富有的话带着热切和明显的暗示——能与本府掌实权的同知结亲,对王家这样的富商之家自然是大大有利。

话音刚落,穿着宝蓝团花锦缎棉袍、腆着肚子、一脸富态的三叔王富豪立刻跟着帮腔,嗓门宏亮:“对对对!二哥说的没错!先成家!赵同知家的小姐那是官宦千金!可要是你不喜官家小姐的规矩多?”

三叔话锋一转,拍拍胸脯,“没事!你三叔我商号里来往的多是盐商巨贾!那几家待字闺中的小姐,哪个不是金尊玉贵养着?性子模样,包管不差!都等着咱家大少爷挑呢!咱们王家到时候给最重的礼!”

紧接着,一直坐在稍远些、穿着儒生长衫、气质稍显斯文的四叔王富裕也放下手里的书卷,温声道:“十三,你莫要嫌几位叔叔唠叨。实在是你年纪不小了,是该思虑终身大事的时候。咱们王家虽非显宦,但在潞州乃至山西,总还有些薄面。赵大人家的小姐自是极好的选项。若你二叔三叔说的你或不合心意,”

他眼神瞟过二叔三叔,“咱们再替你寻摸旁州他府的名门淑媛,总也有合心意的。这事关你终身,家里绝不马虎。”四叔王富裕的话则显得更为“矜持”,但也暗含着赵夕有家是上上之选的意思。

众位叔叔你一言我一语,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带着长辈不容置疑的关怀和不容推拒的压力。潞州府同知赵夕有家的小姐,成了他们口中首要的“优质资源”。

而原本侧坐在窗边罗汉榻上、正在指点小丫鬟针线的姑姑王慧珠听到这边谈论婚姻,也立刻转过身来,笑吟吟地开口,带着点软糯的南方口音:“对对对!你们不说我倒忘了!十三啊,你别光听你几个叔叔的!潞州是好,可眼界也要放宽些!你姑父人在南直隶,离得是远了些,可消息门路更广!这不,听说他那衙门有两位属官的千金,家世极好,教养更是没得说,还是江南水土滋养的美人!还有……哎呀,说了几个我记不太全了。回头我就让人把庚帖给你送过来!你先看看!江南的清贵和咱北地的官宦也是大有不同!”

屋子里瞬间热闹非凡,暖阁成了临时的“催婚战场”。赵夕有赵同知的千金被推到了最前,但选择似乎又不止于此。

王十三的婚事仿佛成了王家上下集体攻坚的头等大事。他被这浓浓的亲情包围着,心中那份归家的熨帖尚未散尽,此刻却被这骤然集中的“火力”搞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王十三是什么人?余吾巡检司巡检,暗中掌控两县,胸中丘壑岂是这些囿于一方商贾家世的闺阁女儿能够想象的?

别说一个潞州的从六品同知之女,便是南方三司主官的千金,在他未来的宏大蓝图里,也未必配得上!他要谋划的未来,注定是权势倾轧、血雨腥风的修罗场,是站在更高处俯瞰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