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三的目光随即落到林源身上,那眼神坚毅:“屯留城里的饥民,冻死的不少了。”
林源立刻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回主上,确是如此。风雪酷寒,加之徐世…知县大人强征‘备春礼’,小民凋敝,每日街巷皆有冻毙之骨。”
“再有能力的情况下还是多行善事。”王十三端起桌上的粗瓷茶盏,呷了一口冷茶,“德义信再开几个工坊,把城内外快要冻死饿死的人收进去。开矿、伐木、筑路、熬硝、造纸……什么都行。管顿饭,给件袄。告诉他们,这是屯留县‘新任’徐知县的恩典。” 他语气毫无温度,“有口活气就行。做工不勤、惹是生非的,赶出去,自生自灭。”
“主上仁慈!小人明白!”林源心中了然,这哪里是仁政,分明是将整个屯留县挣扎在生死线上的饥民尽数收入囊中,化为苦力,牢牢掌握在德义信手中!
这比单纯饿死冻死在外面更有价值——人死了就没了价值,人活着,就是源源不断的劳力,是填充矿坑、拖垮森林的人桩。“小民定当速办!在城外废弃的窑场和河边滩地设立几个大工棚,让巡城的衙役每日将那些瘫在路边等死的‘流民’都送去!”王十三是真的想做善事,可林源也是真的会错了意。
王十三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林源的领会速度和执行力。他放下茶盏,看似随意地问:“那个胡广财…”
林源脸色一凝,眉头蹙起:“主上提到此人,小民正感蹊跷。这胡广财,对外声称是行商,主要贩盐。可小民派人盯了许久,此人虽在城中置办了一处颇为气派的宅院,豢养了些打手家丁,却极少见其货物进出,更无大宗盐引交易!行踪却颇为神秘,常在深夜密会些不明身份之人。”
林源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困惑,“最奇怪的是,他对徐世宁的出手!那只‘聚宝金王’,价值何止万金?出手如此之重,却不见其图谋什么厚利回报,仿佛…生怕徐世宁贪得不够!小民觉得此人绝非寻常盐商,背后定有极大图谋,只是一时间摸不清其路数。主上,是否要小民加派人手……”
“不用那么麻烦。”王十三打断林源,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厌烦,仿佛在清理一只聒噪的苍蝇。“这里是屯留县,我的屯留县。”
他微微抬起眼皮,那目光却令林源心中一寒:“既然是外来商贾,又行为不轨,扰了县治。满江凌!”
一声低沉沙哑的回应自门外响起:“在!”
只见一个身高近八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壮汉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来,敞着怀,露出虬结的肌肉和浓密的胸毛,腰间挎着一把厚重朴刀,眼神凶悍如豹狼。这便是屯留县衙的壮班头役,王十三手中恶犬——满江凌。
王十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带上你的人,去胡广财那宅子。把他‘请’到县衙大堂。就说……知县大人有事垂询。”
“遵令!”满江凌狞笑一声,露出森白的牙齿,抱拳领命,转身出门,粗豪的嗓门在寒夜中炸响:“兄弟们!抄家伙!带人!”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
屯留县衙大堂虽已半夜,此刻却被几大盆粗大的松明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烟气缭绕,气氛肃杀得如同刑堂。
知县徐世宁高坐堂上,面无表情。
满江凌和他手下十来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像拖着一条破麻袋,将一个人连拽带拖地掼在大堂冰冷的青砖地上。
此人一身华贵的锦缎皮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身上沾满泥泞雪污,正是屯留县新来盐商胡广财。他摔得鼻青脸肿,一抬头看见堂上端坐的徐世宁,脸上瞬间挤出十二万分的冤屈和讨好,甚至顾不上爬起,就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小人胡广财!不知何处开罪了县衙的大爷们?!小人奉公守法,谨守本分!老爷您……您这是为何呀?!”
徐世宁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满江凌抱拳粗声禀报:“县尊大人!人犯胡广财带到!”
徐世宁那空洞的眼神似乎终于聚焦了一下,他微微偏头,用一种毫无情绪起伏的、仿佛唱戏般平板的声音开口:
“胡广财,咆哮公堂,扰乱县治。大板……二十。”
满江凌一挥手:“大人有令!拖下去!打!”
几个膀大腰圆的衙役如狼似虎扑上来,不由分说将还在喊冤的胡广财按倒在地!水火大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砰!砰!砰!”结结实实砸在胡广财那养尊处优的肥厚臀部和大腿上!
“啊——!冤枉啊!大老爷!!”
“啊!别打了!饶命啊!!”
胡广财杀猪般的惨嚎瞬间响彻寂静的县衙大堂!剧痛让他涕泪横流,肥硕的身体疯狂扭动挣扎,却被死死按住。十几棍下去,锦袍破碎,皮开肉绽,鲜血混合着皮肉碎屑溅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二十杖打完,胡广财已是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气息奄奄,哀嚎都变得有气无力。
“老爷……小人……知错了……求您……饶命……”他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求饶。
徐世宁端坐不动,仿佛没听见,眼神扫过胡广财血肉模糊的后背:
“冥顽不灵……再加二十!”
“是!”满江凌狞笑着挥手。
“啊——!!!不!不行了!要打死了!大老爷开恩!开恩啊!!!”
胡广财魂飞魄散!新的一轮大板如同沉重的闷雷,一下下砸在已破裂的皮肉上,甚至能听到细微的骨头碎裂声!
他凄厉的惨叫声变得更加绝望、嘶哑,如同濒死的野兽在摩擦气管。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肥肉在重击下波浪般颤抖,鼻涕、眼泪、唾液混合着血沫糊了一脸一地。
四十杖打完,胡广财几乎成了一滩蠕动的烂肉,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的进气声,身体间或剧烈抽搐一下。
王十三和林源的身影,如同无声的幽灵,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大堂侧后方巨大的“明镜高悬”牌匾投下的阴影之中。
徐世宁这才慢悠悠地问话:
“胡广财……你……到底是何身份……来我屯留……意欲何为?”
胡广财如同被踩到的死鱼,身体猛地一挺!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肿胀如猪头的脸上涕泪血污混合,一只眼睛都被血糊住,仅剩的一只独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疑惑和……一丝深藏的痛苦与茫然。
“小人……咳咳……小人就是个走南闯北……贩……贩盐的商人啊……咳咳咳……走运河盐引……到潞州……屯留城小人熟识……咳咳咳……就想……就想……咳咳咳……”他咳得撕心裂肺,大口污血涌出。
他拼命喘息几口,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那只独眼中竟流露出一丝近乎纯粹的困惑和巨大无比的委屈:
“大人……小……小人实在不知……小人何处得罪了您?又或者……挡了……哪位大人……的道?”他浑浊的眼神扫过堂上冰冷如尸的徐世宁,掠过凶神恶煞的满江凌,最后似乎无意间瞥见了阴影中的王十三和林源,随即猛地垂下头,虚弱地趴回地上:
“小人是清清白白……做买卖啊!大人明鉴!明鉴啊!”
阴影中,王十三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旁边神情同样变得凝重的林源。
林源俯身低语:“主上,这人……不像假的。四十大板下去,骨头打裂,屎尿失禁,若真是大奸巨猾,此刻早该吐露些东西或者硬抗到底了。他这模样……更像是真觉得自己是无辜遭劫?”
恰在此时,胡广财那断续的哀求声再次微弱响起:
“求大人……让小人死个明白……小人……小人真是奉我家……朱……朱姓贵人之命……为……为日后开方便……才来打点……打点地方啊……”
“朱?贵人之命?” 王十三眼中寒光骤然凝结如冰!林源心头也是巨震!他们本以为是过江强龙或是朝廷眼线,这“贵人打点”的托词也算常见,但“朱姓”二字,在这个敏感时刻,如同丢入平静油锅的冰渣!
原本趴伏在地、状若濒死的胡广财,在吐出“朱姓贵人”四字时,那肥硕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他仅剩的独眼中,痛苦和委屈之下,仿佛一丝极其隐秘、毒蛇般的怨恨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他的眼珠艰难地、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死死盯着大堂柱子上某道陈旧的刀痕——那位置,恰好对着大堂深处悬挂的巨大匾额之后,阴影最浓重的地方。
王十三不再犹豫,在满江凌等人惊愕的目光下,对胡广财施展了忠心术。
片刻后,从胡广财口中得到了几个关键信息:
第一个信息,胡广财是毅王朱堉的秘密心腹,主要负责在北方物色据点、收集财富、结交地方实权人物,为毅王日后可能的“经营”打前站。
第二个信息,胡广财用毅王提供的金银,秘密招募、收买、整合了三股从北方溃散的上百名逃兵!
他们盘踞在离屯留县城不远的折梅山深处险要山坳中!这些人装备杂乱但有刀枪,战力比寻常土匪强得多!
他们的任务就是化整为零,轮番下山劫掠周围商队、富户、甚至小股官兵!一为制造恐慌混乱,二为聚敛财富,三则是通过实战保持战力,算是毅王悄悄养在地方上的一把淬毒匕首!
最后一个信息, 送上价值连城的“聚宝金王”,就是要用滔天的富贵砸晕这个贪婪无度的纨绔县官,使其成为毅王在潞安府的一颗钉子。
后续更想通过徐世宁或其父徐明理,打通上下门路!若非王十三横插一脚,毅王这步棋几乎要成了!
王十三的怒意在他胸腔蔓延,在自己的地盘——屯留县的眼皮子底下,居然悄无声息地潜伏着这样一支近百人的、属于另一位藩王的武装力量!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更是极大的隐患!这些人劫掠的商队物资,破坏的是“德义信”掌控的屯留秩序!更重要的是,这支力量的存在,就像藏在自己后院的毒蛇,随时可能咬向自己!
“折梅山!上百逃兵!”王十三的声音如同寒冰碰撞,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杀意,“好一个毅王殿下的‘买卖’!”
林源闻言,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蠢笨的胡胖子背后,竟藏着如此大患!“主上!是小人失察!竟让这等凶徒在城外聚啸山林……”
“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王十三打断林源,眼中的杀意凝成实质,“屯留,只能有一个主上!”
他猛地转身,凌厉的目光扫过满江凌那因为得知“逃兵”而惊疑不定的脸:
“满江凌!”
“在!”满江凌一激灵,下意识挺直腰板。
“给你两个时辰!清点衙役、民壮!所有能拿家伙的,都点出来!立刻戒严县城!任何人不得出城走漏消息!”
王十三的目光随即转向林源,语速飞快:
“林源!”
“小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