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隐喻?”李念墨猛地转过身,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直直刺向张博士,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某种更深沉的痛楚而颤抖,“张博士,你告诉我!算法怎么模拟焊枪在暴雨里烧红又瞬间被冷水浇灭时,那股裹着铁锈味的、滚烫的白汽扑在脸上的灼痛?它怎么理解扛着八十斤沙袋在泥浆里摔倒又爬起,指甲缝里嵌满泥沙和血丝时,那种连骨头都在呻吟的疲惫?它怎么知道当你在齐胸深的洪流里,把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递到战友手中,他冰凉的小手死死抓住你胳膊时,那种心脏都要被攥碎的恐惧和后怕?!”
她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实验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地上。她一步步逼近,指着那漆黑一片、刚刚还在“诗意盎然”的屏幕,指尖都在发抖:“它没有!它只有数据库!只有词频统计!只有概率模型!它把血肉模糊的生死搏斗,过滤成了干干净净的星空意象!把泥浆里的挣扎和哭喊,抽象成了‘大地的泪痕’!它没有在暴雨里传递过沙袋!它没有在溃堤的轰鸣声中听过自己的心跳像擂鼓!它感受不到那种浸透骨髓的冷!更不懂那些‘逆流的人影’,根本不是什么‘闪电的签名’!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会累、会怕、会受伤、会牺牲,却依然咬着牙用命去堵缺口的父亲、丈夫、儿子!”
李念墨的眼眶红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被亵渎的愤怒。她一把扯下胸前的门禁卡,指着上面赵小满采集的那只五彩斑斓的剪纸蝴蝶:“看到这个了吗?赵小满叔叔!他采集这些剪纸的时候,想的绝不是把它们变成数据库里冰冷的像素点!他爱的是那剪刀下流淌的活生生的烟火气!是老婆婆剪蝴蝶时哼的小调!就像我爸写那些日记的时候…”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强忍着,“他记录的不是什么‘史诗’,是泡得发白的脚板,是三天三夜没合眼后看路灯都重影的眩晕,是看到老乡家被冲垮时喉咙里堵着的那口血!算法,永远没有暴雨里传递沙袋的体温!永远没有!”
张博士被她眼中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和痛楚震慑,哑口无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千里之外的九江。
秋风已带着萧瑟的寒意,吹过早已修复加固的长江大堤。堤坝坚实厚重,水泥覆盖了曾经的惊涛骇浪,只有岸边几块作为纪念保留的、布满撞击凹痕的巨石,无声诉说着二十四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搏斗。
方清墨独自一人,站在堤坝一处视野开阔的了望台上。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秋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手里捧着一本边缘磨损、纸张泛黄卷曲的硬皮笔记本——李玄策1998年的抗洪日记。
她轻轻翻开日记本。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淡淡霉味,以及一种仿佛永远无法散尽的、属于长江淤泥和水腥气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指尖拂过那些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因汗水和雨水而晕染开的字迹,字里行间透着疲惫、焦灼,也透着无比的坚定。
“7月28日,暴雨。三号闸口出现管涌群,拳头大的浑水往外喷…王铁柱带他的淬火班顶上去,用特种钢焊条硬焊…火花把雨都烫穿了…老王的胳膊被飞溅的铁水燎了一片,咬着牙没吭声,吼着‘洪水还能比炉子烫?接着焊!’…午夜,险情稳住,老王靠着沙袋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吃完的压缩饼干…”
方清墨的目光停驻在这段文字上,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雨夜,焊枪喷射的炽白火焰撕裂黑暗,王铁柱那被汗水、雨水和铁水灼痕覆盖的坚毅脸庞。她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日记本这一页边缘——那里,有一小片已经干涸发硬、呈现出浑浊土黄色的不规则印痕。
那不是普通的污渍。
是当年混着泥沙的江水溅落其上,凝固后留下的印记。粗糙的颗粒感透过指尖传来。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这片江水泥渍印记的瞬间,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流感,毫无征兆地顺着指尖窜入!方清墨身体微微一颤。
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片早已干涸二十多年的泥渍印记,在秋日的阳光下,其细微的纹理和凸起的颗粒阴影,竟在她眼中飞速地扭曲、重组!
模糊的泥痕线条变得清晰、锐利,勾勒出狰狞的利爪、覆盖着冰晶鳞片的庞大躯干、喷吐着极寒气息的巨口…这赫然是数月前,在漠河古冰洞中,儿子李天枢陷入预知状态时,用特殊合金颜料在冰壁上疯狂画下的那头喷火巨龙的轮廓!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
泥渍形成的冰龙图案,与李天枢预知梦的手绘稿,在这一刻,通过指尖的触碰,在这本承载着抗洪血泪的日记本上,完成了跨越时空的诡异重叠!
方清墨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猛地合上日记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要压住那从历史泥泞与未来幻象中同时翻涌而出的寒意。她抬起头,望向脚下平静东流的长江。江水在秋阳下泛着粼粼金光,温顺而浩荡。
然而,在她的感知深处,指尖残留的电流感和日记本上重叠的冰龙幻影,却如同两股来自不同时空的暗流,在无声地碰撞、咆哮。一股是二十四年前那场与自然伟力搏斗中,无数血肉之躯传递出的、滚烫的“体温”和坚韧的意志;另一股,则是数月前在极北冰洞中,由儿子预知到的、可能撕裂现实世界的冰冷危机。
实验室里,李念墨愤怒的诘问仍在耳边回响:“它感受不到那种浸透骨髓的冷!”
而此刻,方清墨站在大堤之上,抱着丈夫的日记本,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比二十四年前洪水更刺骨、更令人心悸的寒意,正从指尖蔓延开来,渗入心底。那寒意,既来自对失去“体温”的恐惧,也来自那泥渍中蛰伏的、预示着未知风暴的冰龙之影。秋风吹过,堤岸上纪念石块的凹痕仿佛发出了无声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