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点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赏:“巧了。我们这边刚完成一项纳米集群协同运动的突破性测试。”他说着,对旁边示意了一下。镜头一转,对准了实验室里一个透明的水槽。只见无数微小的、如同银色尘埃般的纳米机器人,正悬浮在水中。随着操作员输入指令,这些“尘埃”瞬间被激活,如同被无形的指挥棒引导,迅速汇聚、排列,先是组成一个紧密的球体,接着又流畅地变形,如同训练有素的鱼群,灵巧地绕开水槽中故意设置的障碍物,最终精准地穿过一个极其狭窄的通道口。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令人惊叹的秩序感和协同性,如同微观世界的一场精密芭蕾。
“看!”李长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群体智能,协同脱困。在微观尺度上,它们找到了阻力最小的集体路径。这个原理……”
“可以放大到宏观世界!”李念墨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李玄策身边,她盯着手机屏幕上那神奇的一幕,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刚才因弟弟的话而产生的模糊念头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群体动力学!引导船队像雁群、像纳米集群一样协同运动,形成有序队列,相互借力,共同克服局部阻力!而不是各自为战,互相干扰!” 她猛地转头,看向自己团队的模拟屏幕,手指飞快地在控制台上操作起来,输入新的协同算法参数。屏幕上,代表被困船只的红色光点开始尝试着移动、调整位置,试图寻找一个更优化的集体脱困模式。
李玄策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光芒,听着她激动的话语,又看看手机屏幕上父亲实验室里那灵动的纳米集群,最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王铁柱手中那盘绕的风筝线,以及天空中那只在风沙中昂首挺立、叮当作响的钢铁巨鸢。
交错的风筝线在昏黄的背景下交织成网,坚韧的丝线承载着钢铁的重量,也承载着孩童的梦想和王铁柱匠心独运的巧思。这景象,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尘封的一页。
时间猛地倒退回1991年那个闷热的夏天。刚刚大学毕业的他,还是上城集装箱码头一个满身油污的年轻技术员。码头巨大的龙门吊像钢铁森林,烈日炙烤着水泥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一艘满载的巨轮即将靠岸,吊装方案却出了问题——传统的单点起吊无法平衡一个形状极其不规则的特大型设备集装箱,强行起吊极有可能导致倾覆。
年轻的李玄策蹲在码头边,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后背。他捡起一块石灰石碎片,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画了起来。没有电脑,没有模拟软件,只有最原始的手绘。他画的是集装箱的重心点,画的是吊臂的受力角度,画的是钢丝绳的缠绕方式……最终,他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个多点协同、动态平衡的吊装方案:利用数台龙门吊同时作业,通过精确控制每台吊机的起吊速度和角度,像多位舞者默契配合一样,让那个庞然大物平稳离地、安全落舱。方案的核心,就是“协同”与“平衡”。
此刻,看着女儿屏幕上尝试协同运动的船只光点,看着父亲实验室里协同穿越障碍的纳米集群,再看着王铁柱手中那根控制着钢铁巨鸢、在狂风中保持平衡的风筝线……三十年前水泥地上那些粗糙的线条,仿佛穿越时空,与眼前的一切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协同……”李玄策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科学的精妙、自然的智慧、民间的巧思,在“协同”这个古老又永恒的主题下,殊途同归。
“爸,您看这个线轮!”李天枢不知何时跑到了王铁柱身边,他眼尖,指着王铁柱手中那个硕大、显然是自制的金属线轮,大声说道。那线轮主体像是某种重型机械上的齿轮改造的,边缘已经被手掌磨得光滑。而在线轮的侧面,靠近摇柄轴承的地方,赫然刻着一行清晰的德文字母,虽然有些磨损,但在昏黄的光线下依然可辨:
Rhe - 1998
(莱茵河 - 1998)
李玄策心头猛地一跳!1998年……那场席卷长江、惊动世界的特大洪水!他清晰地记得,当时作为三峡防汛局局长的他,主持了一场国际性的防洪减灾技术交流培训班。来自世界多国的水利专家齐聚三峡。其中一位德国专家,来自莱茵河流域,对三峡的巨型闸门系统赞不绝口,两人曾就河流治理、防洪调度有过深入的探讨。临别时,那位严谨的德国工程师似乎送过他一件小纪念品……记忆有些模糊了,但“莱茵河-1998”这个印记,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为什么这个印记会出现在王铁柱的风筝线轮上?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某种预示?他猛地想起除夕夜饺子馆里,儿子李天枢蘸醋画下的那个漩涡,以及那句模糊的预言:“六月火在水里烧,好多铁鱼翻肚皮。” 莱茵河……六月……火在水里烧?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风沙的冰冷,悄然爬上李玄策的脊背。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尖锐、仿佛带着金属撕裂感的鸣笛声,猛地从李念墨放在操作台上的手机里爆发出来!那是通过海事频道实时传输的、来自苏伊士运河现场的货轮汽笛声!绝望、焦躁、穿透力极强,瞬间盖过了运河公园的风声、孩子们的欢笑声、甚至风筝线的呜咽!
这凄厉的鸣笛,与王铁柱那只钢铁巨鸢在狂风中发出的“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诡异地交织在一起,一远一近,一尖锐一沉闷,仿佛来自不同时空的悲鸣与呐喊,共同刺破了这昏黄沙尘笼罩的运河黄昏。
李玄策的目光,深深地锁死在那个刻着“Rhe - 1998”的风筝线轮上。父亲李长庚在视频那头也沉默下来,眉头紧锁,显然也听到了这穿越时空而来的、令人心悸的笛鸣。李念墨停下了手中的操作,抬头望向昏黄的天空,仿佛在聆听这来自远方的求救信号。李天枢则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风筝线,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清澈的瞳孔里映着漫天风沙,也映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对未来的忧惧。
风沙更急了,将那只钢铁的“长征五号”风筝吹得更高、更远,它在浑浊的天幕下剧烈地摇摆着、挣扎着,金属构件相互撞击,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战鼓般的“哐啷”巨响。那声音,沉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