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小说网 > 网游竞技 > 金兰厌胜劫 > 第1173章 疫苗车的长龙(2021年3月15日)

第1173章 疫苗车的长龙(2021年3月15日)(2 / 2)

这几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直直烙进他记忆的最深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冷藏车的引擎声、人群的低语声、甚至王铁柱在不远处投来的关切目光,都瞬间被推远,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杂音。眼前只剩下这行娟秀的字迹,以及那军绿色铁盒上褪色的“津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 1989”字样。

他仿佛看见1991年刚毕业时,赵小满拿着分配到津城非遗中心的报到证,意气风发地拍着自己的肩膀:“玄策,等我录全了津门的曲艺宝藏,请你听个够!”那爽朗的笑声犹在耳边。又仿佛看见2009年那个噩耗传来的阴冷下午,方清墨紧紧抓着他的手,眼泪无声地滚落……小满牺牲了,为了追索一份流落海外的珍贵曲艺孤本录音带,倒在了异国的街头。他留下的,只有那台视若珍宝的录音机,和满抽屉标记着艺人姓名、唱段、采录时间的磁带……

“同志?同志?”老人有些疑惑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将李玄策猛地从汹涌的回忆漩涡中拽了回来。他这才惊觉,那滴凝聚的墨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嗒”地一声,轻轻滴落在“关系”栏空白的横线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圆点,像一滴无声的泪。

“啊!对不起!”李玄策心头一颤,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一阵愧疚。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的哽咽和眼底骤然涌上的酸热。那酸热感如此汹涌,几乎要冲破堤坝。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将翻腾的心绪死死压回心底。指尖因为用力握着钢笔而微微泛白,指关节都有些僵硬。

“没……没关系,”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刚刚笔尖有点堵,好了。”他稳住微微颤抖的手,在“关系”栏里,极其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力透纸背的字:女儿。

写完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巨大的力气。他下意识地将表格翻过来,放在膝盖上,想借着这个动作平复一下翻江倒海的心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军绿色的铁盒上。它那么安静,像一个沉默的时光胶囊,装载着故人的遗志和一个女儿对父亲事业的延续。

“老人家,”李玄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他轻轻指了指铁盒,“您这盒子……是津城非遗中心的?”

“是啊!”老人的脸上立刻焕发出一种自豪的光彩,仿佛那盒子是件了不起的宝贝,“我闺女单位发的,老物件了!结实!闺女在里头工作,搞录音啊、整理老段子啊,跟她爹我一个样儿,就爱听个响儿。”他摸索着拍了拍铁盒,“这里头啊,都是她的宝贝疙瘩,老磁带!她说,这都是命根子,是……是‘抢救’下来的声音!这不,怕我一个人等着闷,非让我带上她心爱的二胡和录音机,拉点老调子,说这叫……叫‘田野调查’的延续?嗨,咱也不懂这些词儿,闺女高兴就行!”

“田野调查的延续……”李玄策喃喃地重复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带着一种迟来的、沉甸甸的慰藉。小满当年扛着录音机四处奔波的画面,与眼前这位拉着二胡的盲眼老人、还有那位未曾谋面却继承了父亲衣钵的孙晓芸,瞬间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条清晰而坚韧的传承之线。原来有些东西,从未真正逝去。

就在这时,似乎是为了印证老人对“宝贝疙瘩”的珍视,也可能是二胡琴筒本就有些松动。当老人下意识地将二胡重新拿起,想要调整一下抱姿时,琴筒下方那个小小的音窗孔洞里,无声地滑落出一小卷东西。

它轻飘飘地落在铺着几片梧桐落叶的地面上,像一片枯叶,并不起眼。

李玄策眼疾手快,下意识地弯腰将它捡了起来。入手是熟悉的塑料质感,小小的方形,比火柴盒略大些。那是一盘老式的录音磁带。深棕色的塑料外壳已经泛黄发脆,边角甚至有细微的磨损裂痕。透过半透明的塑料外壳,能看到里面缠绕的褐色磁带。最让人心头巨震的,是外壳上用白色医用胶布贴着的标签。胶布也已泛黄,上面的字迹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笔迹是李玄策永生难忘的、属于赵小满的那种带着点不羁飞扬的字体:

采录人:赵小满

曲目:津西大鼓《薛礼叹月》(全本)

艺人:张连贵(时年78岁)

时间:1989年11月3日

地点:杨柳青镇石家大院后巷

墨蓝色的字迹,穿越了整整三十二年的漫长时光,带着纸张和磁带特有的、淡淡的霉旧气味,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李玄策的瞳孔里。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他的心脏。他仿佛看到那个深秋的傍晚,年轻的赵小满裹着旧棉袄,呵着白气,在古巷深处,如获至宝地录下老艺人苍凉沙哑的唱腔,眼睛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那光芒,如今似乎就在这盘小小的、泛黄的磁带里,微弱却倔强地闪烁着。

“同志?是掉了啥东西吗?”老人敏锐地察觉到李玄策瞬间的僵硬和那不同寻常的沉默,有些不安地问。

“……没,没什么。”李玄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沙哑。他飞快地将那盘小小的磁带握紧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掌纹,带来一种奇异的、刺痛的真实感。他迅速地将磁带小心地塞回二胡琴筒的音窗里,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放一个沉睡的婴儿。“是……是您二胡里掉出个旧垫片,我给您塞回去了。”他撒了一个善意的谎,心口闷得发疼。

“哦哦,谢谢,谢谢您了!”老人松了口气,感激地摸索着琴筒,“这老伙计,年纪也大了,零件都松了。”

李玄策将填好的表格仔细折好,郑重地放回老人手中,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老人布满厚茧、关节粗大的手指,那是一种属于民间艺人、也属于生活本身的力量。“孙老伯,表格填好了,您拿好。待会儿护士会叫号的。您……您闺女,孙晓芸,在津城非遗中心,做得很好!真的……很好!”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而用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老人脸上绽开纯粹而温暖的笑容,像秋日里盛开的菊花:“谢谢您!您真是个大好人!晓芸这孩子啊,像她亲爹,有股子钻劲儿!她常念叨,说这工作啊,是守着老祖宗留下的声音,丢不得,丢不得啊!”

“是啊,丢不得……”李玄策低声重复着,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为蹲得太久有些发麻,但他浑然不觉。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军绿色的铁盒和靠在石墩上的二胡,仿佛要将这画面镌刻在心里。然后,他转过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向一直等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关切和询问神色的王铁柱。

王铁柱显然也注意到了李玄策瞬间的情绪波动和那不同寻常的失神。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李玄策的肩膀。那厚实手掌拍在肩胛骨上的力道,带着一种男人间无需言语的理解和支持,像一股坚实的暖流,传递过来。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嘈杂的电视新闻播报声,从疫苗接种点旁边的“观察留观区”帐篷里传出来,音量被刻意调大了些,似乎是为了给留观的市民们提供一点信息。一个语速很快的新闻主播的声音,清晰地切割开接种点的背景音:

“……最新消息!因巨型货轮‘长赐号’意外搁浅堵塞航道,连接红海与地中海的苏伊士运河目前陷入完全瘫痪状态!这是该运河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堵塞事故!近两百艘各类船只被迫滞留两端,全球供应链面临严峻考验!专家分析,此次事件将对国际航运及全球贸易产生难以估量的连锁冲击……”

伴随着主播急促的语调,帐篷里悬挂的小型液晶电视屏幕上,清晰地播放着卫星俯瞰图:蜿蜒的运河如同一条被掐住了七寸的巨蛇,庞大的“长赐号”货轮像一块巨大的、不合时宜的积木,死死地横卡在狭窄的河道中央,周围密密麻麻挤满了动弹不得的船只,如同被冻结在琥珀里的蚊蝇。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拥堵感和混乱感。

这突如其来的全球性事件新闻,瞬间吸引了留观区所有人的目光,低低的议论声嗡地一下响了起来。排队的人群也受到波及,纷纷踮起脚尖或侧耳倾听。

李玄策和王铁柱也被这新闻吸引,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电视屏幕。画面中那艘庞然大物无助地斜插在运河中的景象,确实触目惊心。

然而,就在李玄策的视线掠过电视屏幕下方攒动的人头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极其迅速地跃入他的眼帘。

在不远处一顶蓝色帐篷的背阴处,李念墨正靠着一根支撑杆,微微低着头。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风衣,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她似乎对电视里播放的全球性危机并不太在意,或者说,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她的左手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速写本,右手握着一支炭笔,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本子上飞快地勾勒着。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急促而细密的“沙沙”声。

她画得非常专注,时而抬头瞥一眼电视屏幕上的货轮搁浅画面,时而低头疾书。李玄策视力极好,隔着几米的距离和晃动的人影,他清晰地捕捉到女儿笔下迅速成型的图像:正是那艘困在苏伊士运河中央的“长赐号”巨轮的轮廓!线条简洁而精准,瞬间抓住了巨轮受困的姿态和那份庞大的笨拙感。但更让李玄策目光微微一凝的是,在货轮草图旁边那片留白的区域,李念墨用极其轻快灵动的笔触,勾勒了几个非常小的、如同蜂群或鱼群般的动态点状结构,旁边还潦草地标注了几个英文缩写和数学符号。李玄策一眼认出,那似乎是某种关于群体协同运动、流体阻力最小化路径的动力学模型草图雏形,带着她鲜明的、将复杂理论瞬间视觉化的思维特点。

女儿那专注的侧脸,在帐篷投下的阴影里显得异常沉静,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纸面,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笔下的线条和亟待解决的空间难题。电视里主播焦急的声音,周围人群的议论,似乎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李玄策心中那因为赵小满遗物而翻涌的悲怆与怀念,在这一刻,被女儿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理性的、充满创造力的光芒悄然抚平了一些。时代的浪潮奔涌向前,上一代人的血与火、歌与泪沉入河床,而新一代的智慧与担当,正破水而出,迎向新的激流险滩。

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身,想看得更真切些。就在他调整角度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停在旁边的那辆巨大的白色疫苗冷藏车。车身光洁如镜,反射着梧桐树新绿的嫩芽和蓝天白云的碎片。

而就在那明亮晃动的反光镜里,在扭曲变形的树影和天空背景中,李玄策看到了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影像——一张被塑封保护着的旧证件照片,用透明胶带端正地贴在反光镜背面的金属支架上。照片上是一个年轻许多的李玄策,穿着湿透的、沾满泥浆的深蓝色防汛制服,背景是浑浊翻滚的洪水,他站在简陋的沙袋堤坝上,眉头紧锁,眼神却锐利如鹰,正对着手中的步话机大声呼喊着什么。照片下方,一行印刷体小字在反光中隐约可辨:

1998年长江抗洪抢险指挥部

工作证

冰冷的镜面,滚烫的记忆。二十三年时光,仿佛就在这方寸之间折叠。镜中的青年防汛局长与镜外的智囊首席顾问,隔着岁月洪流,在梧桐树的新绿与疫苗车的冷光中,无声地对望。冷藏车引擎低沉地轰鸣着,排出的白雾被风揉碎,飘散在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里。那盘尘封的《薛礼叹月》磁带似乎仍在无声地旋转,而速写本上苏伊士运河的巨轮,正等待着一股新的力量,引领它挣脱淤塞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