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买龙。”方清墨笑着点头,掏出零钱递给老师傅。等待的间隙,她目光柔和地落在旁边水产区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棉工装,背微微有些佝偻,正弯着腰,极其认真地在一盆活蹦乱跳的鲫鱼里挑拣,粗糙的大手小心地翻看着鱼鳃的鲜红程度和鱼眼的清澈度。
“铁柱?”方清墨带着一丝惊喜,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人闻声猛地抬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车间油污刻下深深痕迹的脸,正是王铁柱。看清是方清墨,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为憨厚、甚至带着点局促的笑容,几乎照亮了周围嘈杂的背景。“哎哟!清墨!天枢!真是巧了!”他直起身,手里还拎着一条尾巴还在奋力甩动的肥鲫鱼,水珠滴滴答答落在脚边的水泥地上。“正想着买条鲜鱼回去,给家里小子炖汤补补,这不过年了嘛!”
方清墨推着车走近,看着王铁柱手里那条挣扎的鱼,温和地问:“今年厂里效益怎么样?听说新出的刀具材料反响不错?”
“嗨!就那么回事儿!”王铁柱摆摆手,脸上笑容不减,但眼底深处还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订单是多了点,可这成本涨得也邪乎!原材料、人工……压得人喘不过气。干我们这行,淬火温度差一点,刀刃的韧性和硬度就天差地别,难啊!”他咂咂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事,眉头舒展开来,“不过,上个月发工资,倒是多了小几百块!说是国家那个啥……哦,对,个税新政!门槛提高了!这政策好,实实在在落口袋里了!”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那是属于劳动者的、最朴实的满足。“厂里老赵他们几个,还念叨着拿这多出来的钱,投到那些网上说的回报特高的‘投资平台’里去呢!说是躺着就能钱生钱!”他摇着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又有点羡慕的困惑,“这世道,钱真那么好赚了?”
方清墨听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看着王铁柱淳朴而充满希望的脸,又看看身边正小心翼翼接过老师傅递来的、那条在阳光下金灿灿、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的糖画龙的李天枢。孩子捧着糖画,小脸上满是如获至宝的虔诚,伸出舌尖,极其珍惜地舔了一下那晶莹的龙角,甜得眼睛都幸福地眯了起来。
市场里的人声、气味、色彩,在这一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方清墨的心,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牵动了一下,遥遥系在了那间被数据和图表淹没的、寒气弥漫的会议室里。她仿佛能穿透这喧闹的市井,看到李玄策坐在长桌尽头,眉峰紧锁,手指叩击着桌面,正对着那满屏汹涌的红蓝曲线,一字一句地说着:“这堤坝,我们得守住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塑料顶棚,努力地洒下一些稀薄的热度。方清墨轻轻揽过儿子的小肩膀,将他护在身边,目光再次投向王铁柱手中那条还在徒劳挣扎的鲫鱼。那鱼鳃开合着,银亮的鳞片在浑浊的水光里闪动,映着市场顶棚缝隙里漏下的、破碎而真实的光斑。这光斑,落在她温润却深邃的眼眸里,像沉入深潭的石子。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的冷气。持续的争论与密集的分析终于告一段落,专家们脸上带着疲惫和未尽的思虑,陆续收拾文件起身。屏幕上的曲线图定格在一幅触目惊心的风险分布图上,大片刺目的预警色块像无声的呐喊。
李玄策最后一个站起来,长时间保持坐姿让他的肩背有些僵硬。他走到窗前,伸出手指,用力抹开玻璃上凝结的厚厚霜花。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窗外灰蒙蒙的城市景象豁然涌入眼帘。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纸屑,打着旋儿,拍打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高楼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有些模糊,像蛰伏的巨兽。
他静静地看着,目光似乎穿透了钢筋水泥的丛林,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手指上残留着融化冰水的湿意,凉意顺着指尖一点点渗入。他想起刚才方清墨在电话里匆匆提及的市场偶遇,王铁柱那憨厚的笑容,工友们对“高回报平台”的热议,还有天枢捧着糖画龙时那心满意足、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的眼神。这些画面,和眼前屏幕上冰冷的红蓝曲线、会议室里凝重的气氛,以及窗外这预示着更大风暴的阴沉天空,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梅雨将至……”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那声音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磐石般的凝重。这不仅仅是自然节气的更迭,更是一场关乎人心堤坝、关乎经济根基的“梅雨”。他知道,那看不见的潮气,已然在暗处无声地弥漫开来,浸润着某些脆弱的缝隙。守堤之人,必须睁大眼睛,一刻也不能松懈。
他转过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外套,动作沉稳地穿上。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一人,空旷而安静。他走到桌前,拿起那个用了多年、边角有些磨损的旧笔记本,目光落在最后一行自己写下的字上:“民心堤坝”。这四个字,墨迹浓重,力透纸背。
窗外,风声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