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茶人浑浊的老眼似笑非笑地掠过中村那只手，慢悠悠地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炉里的火炭。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石桌中央那只蹲踞着的、憨态可掬的金蟾蜍茶宠说话：“老伙计，醒醒盹儿，有客到咯。”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尊泥金点染的茶宠金蟾，两颗镶嵌的黑曜石眼珠，竟在众人注视下极其轻微地左右转动了一下！活物般的诡异感瞬间攫住了中村，他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
“呵，”守茶人沙哑地笑起来，拿起一支火钳随意地敲了敲旁边那只不起眼的铸铁老茶釜，发出沉闷的嗡鸣，“别怕，这蛤蟆祖宗，打明朝那会儿就在这儿蹲着了。戚大帅平倭那阵，用缴获的倭刀熔了，打了这茶釜。这蛤蟆嘛，就蹲釜边上，镇个场子，专防那些个东洋传来的‘电火邪风’。” 他话里有话，敲击茶釜的力道重了几分，那嗡鸣声变得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竟奇异地抵消了李天枢感受到的那种尖锐“嗡嗡”声。
中村脸色终于变了，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要去按动什么。李玄策却在此刻从容地提起那只被守茶人敲击过的铸铁茶釜盖子。盖子滚烫，他随手将其搁在光滑的石桌一角。
惊人的景象出现了：滚烫釜盖接触冰冷湿润的石面，大量白汽嗤嗤作响地升腾而起，却没有立刻消散。白汽在石桌上方翻滚、凝聚，如同被无形的笔勾勒，渐渐形成一幅繁复而精密的立体结构图——纵横交错的通道、节点、通风口，赫然是某种地下建筑的剖面图！图上一角，几个古朴的篆字隐隐浮现：《纪效新书》·九地伏击阵。
这正是中村代表团暗中设立在闽省某处的地下监听站的核心通风结构图！
守茶人眯起眼，啧啧两声：“哟，祖宗显灵了？这戚大帅的釜盖，还能当西洋镜使？”
李天枢的目光却完全被石桌边缘吸引。他挣脱父亲的手，小小的身子探过去，指着结构图中一个标着“丙三”的通风口位置，那里恰好靠近石桌边缘的地面。几只不起眼的黑蚂蚁正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吃力地搬运着比它们身体大数倍的白色蚁卵，匆匆逃离那个区域。
“爸爸！”天枢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穿透力，指着那队蚂蚁，“这里的蚂蚁在搬家！急得很！它们怕水淹！” 他的小脸因为发现而兴奋得微微发红，眼睛亮晶晶的，刚才的不安已一扫而空。
中村康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如同亭外铅灰色的天空。他死死盯着石桌上那幅由蒸汽构成的致命结构图，以及李天枢所指的“丙三”位置——那里正是该监听站一处至关重要的隐蔽通风井入口，位置低洼，设计图上存在他早已知晓却因成本问题未彻底解决的排水隐患。
李玄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平静地投向亭外。九曲溪的水位在持续不断的雨中明显上涨，浑浊的溪水卷着枯枝败叶奔流而下。几根断裂的茶树枝在湍急的水流中沉浮、碰撞，竟匪夷所思地在水涡中心短暂地拼凑出两个苍劲古拙的墨色大字——火攻！笔画间依稀可见《武经总要》特有的凌厉笔意，一闪即逝，旋即被更大的浪头冲散。
“山雨欲来啊，”李玄策轻轻啜了一口冷茶，岩茶的甘冽与凉意一同滑入喉中，他的声音也像浸透了山泉，“中村先生，您说这雨，还要下多久？”
中村没有回答。他僵硬地坐着，目光从石桌上那幅致命的蒸汽图，移到李天枢稚嫩却仿佛洞察一切的小脸，再投向亭外汹涌浑浊的溪水，以及水中那惊鸿一瞥的“火攻”二字。武夷山特有的湿冷空气，此刻像无数冰针，扎透了他昂贵的西装，刺入骨髓。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三天后，一场数十年未遇的特大暴雨席卷闽省。山洪暴发，低洼地带尽成泽国。中村代表团那处位置隐蔽、耗资巨大的地下监听站，其“丙三”通风井入口如同被精确制导般被汹涌倒灌的洪水淹没，继而引发整个站点的连锁性瘫痪，设备损毁严重，核心数据尽数丢失。消息传来时，李玄策正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京城秋日澄澈高远的天空。他手中，是一小包来自九龙窠母树旁的岩茶，叶片在阳光下乌润油亮，边缘隐隐泛着朱砂般的红晕，如同凝固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