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带着秦岭深处特有的草木清气,却也裹挟着山间尚未散尽的料峭寒意。一辆沾满泥点的越野车,在蜿蜒盘旋、年久失修的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仿佛一只倔强的甲虫,奋力向着云端攀爬。车内,李念墨靠着车窗,目光投向窗外。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景色壮美得近乎不真实,但她清亮的眸子里,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凝重。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膝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关于“中西部基础教育资源分布与缺口”的调研报告摘要,冰冷的数字和图表,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在她心上。
此行的目的地,是秦巴山脉腹地一个名为“云岭坳”的乡村小学。作为国家战略与地球发展战略智囊团首席顾问李玄策的女儿,中科院院士方清墨的掌珠,加州理工归国的青年才俊,李念墨主动请缨加入了这个由教育部牵头的深度调研小组。她并非为了履历上的光鲜,而是源于内心深处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她深知,科技可以上天入海,但国运的根基,深植于最广袤土地上那些最平凡的课堂里。
“念墨,前面就到了,路太差,咱们得走一段。”开车的调研组长,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教育部老专家陈教授,侧过头提醒道,声音里带着歉意和无奈。
“嗯,陈教授,没关系的。”李念墨收回目光,露出一个温婉却坚定的笑容。她利落地扎起垂落肩头的乌黑长发,换上一双轻便的运动鞋。
车子最终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山坳停下。所谓的“云岭小学”,就坐落在这里。几排低矮的砖瓦房,斑驳的墙皮诉说着岁月的侵蚀,唯一显眼的是屋顶上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五星红旗。操场上,两个用木头和麻绳绑成的简易篮球架,篮筐早已锈迹斑斑,甚至有些歪斜。此刻正是课间,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大小不一的衣服,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追逐嬉戏,小脸冻得红扑扑,眼睛里却闪烁着山泉般清澈的光芒,好奇而羞涩地打量着这群突然闯入的“山外来客”。
校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皮肤黝黑、身材瘦削的中年人,姓赵,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他搓着布满老茧的双手,快步迎上来,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笑容,却又难掩局促和窘迫:“陈教授,李博士,欢迎欢迎!山路不好走,辛苦你们了!快请进,请进!”
走进教室,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粉笔灰和潮湿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有些昏暗,窗户不大,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墙壁上贴着几张泛黄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还有用红纸写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字迹已有些褪色。课桌椅高低不一,不少桌面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和孩子们的涂鸦。唯一显得“现代”的,是角落里一台蒙着防尘布的老式电视机,旁边连接着一个同样老旧的dVd播放器。
“这是前年县里给配的‘远程教育接收设备’,”赵校长指着电视机,语气带着一丝感激,但更多的是无奈,“信号时好时坏,山里云雾大,经常收不到。就算收到了,画面也卡,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娃娃们看不太懂,老师们…也不太会用那些城里老师讲的课。”他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讲台开裂的边角。
李念墨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走到一张课桌前,轻轻抚摸着桌面深深的刻痕。一个扎着羊角辫、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趴在桌上,用半截铅笔头在皱巴巴的作业本上,一笔一划地认真抄写着生字。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手中握着的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李念墨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小女孩齐平,柔声问:“小妹妹,你在写什么呀?”
小女孩抬起头,有些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位漂亮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姐姐,小声回答:“写…写‘梦想’。”
“梦想?”李念墨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你的梦想是什么?”
小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和憧憬:“我…我想当老师!像赵校长那样!还想…还想看看大山外面是啥样的!”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念墨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大山外面啊…”李念墨的目光扫过教室斑驳的墙壁,落在窗外连绵的群山和漂浮的云海上,“很美,有很多高楼,有会跑得很快的车,有能装下好多好多书的图书馆…还有很多像你一样聪明、努力的孩子。”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温柔而坚定,“但你知道吗?大山里面也很美,有你,有你的梦想,还有这所学校。姐姐相信,只要坚持学习,你的梦想一定能实现。说不定,将来你还能让更多山里的孩子看到更大的世界呢?”
小女孩似懂非懂,但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绽开一个羞涩又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的“科学启蒙课”,是李念墨主动提出的。没有现成的实验器材,她灵机一动,带着孩子们在校园里寻找“宝藏”——废弃的矿泉水瓶、硬纸板、细线、小石子。她就像一位充满魔力的魔法师,用最寻常的材料,引导孩子们探索科学的奥秘。
“看,这是一个‘火箭’!”李念墨举起一个剪掉底部、装饰了彩纸的矿泉水瓶,瓶口用硬纸板卷成锥形,“我们虽然不能真的飞上天,但可以想想,火箭是怎么飞起来的呢?”她引导孩子们思考反作用力,用细线吊着小石子模拟重力,用纸板做滑翔机模型讲解空气动力学。孩子们围在她身边,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奇和求知欲,七嘴八舌地提问,小手高高举起,争先恐后地想要尝试。
“李博士,这个‘翅膀’歪了还能飞吗?”
“姐姐,石子掉下来是因为大山在拉它吗?”
“我做的这个能飞过那棵大树吗?”
教室里充满了久违的、纯粹的欢笑声和热烈的讨论声。赵校长倚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眼角有些湿润。他教书几十年,很少看到孩子们对一门“副课”如此热情高涨。陈教授也连连点头,低声对李念墨说:“念墨,你真有办法!这才是真正的启蒙啊!”
然而,当李念墨想展示一段精彩的国外科普动画片段作为补充时,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和dVd机再次成了障碍。信号接收器在屋顶徒劳地转动,屏幕上只有一片雪花点和刺耳的噪音。孩子们脸上兴奋的光芒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失望。
“又…又不行了。”赵校长尴尬地搓着手。
李念墨的心沉了下去。科技的光芒,在这重重山峦和破败的硬件面前,显得如此微弱无力。她深吸一口气,没有让失望流露,而是微笑着对孩子们说:“没关系,机器今天有点累了。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和想象力,不是一样做出了会飞的‘火箭’吗?”她举起孩子们用废纸板和瓶盖制作的、形态各异的“火箭”模型,“看,这些就是你们梦想的种子!它们现在可能飞不高,飞不远,但只要你们心里装着知识,装着对世界的好奇,总有一天,它们会变成真正的火箭,载着你们的梦想,冲破云层,飞向星辰大海!”
孩子们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作品”,仿佛捧着稀世珍宝。那个想当老师的小女孩,更是把自己的“火箭”紧紧贴在胸前。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群山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调研小组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师生们,踏上了返程的路。越野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摇晃,李念墨靠在车窗上,沉默不语。窗外掠过的风景,与教室里孩子们清澈又充满渴望的眼神,还有那台沉默的电视机,在她脑海中反复交织、碰撞。
回到县城简陋的招待所,她甚至来不及掸去身上的尘土,便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她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她拿出一个素雅的笔记本——那是母亲方清墨在她出国时送给她的,扉页上写着“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她提起笔,墨水在纸页上晕开,流淌出她心中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