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翻转过来,紧紧握住了儿子的手。父子俩的手,就这样在行驶的车厢内,在夕阳流淌的金辉中,紧紧交握。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递的体温和脉搏的共振,诉说着超越时空的血脉相连和失而复得的巨大珍惜。所有的询问、解释、倾诉,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这份沉默的相握,便是最深沉、最踏实的语言。
车窗外,华灯初上,京城的璀璨灯火如同地上星河,渐次点亮,温柔地包裹着这辆承载着归家游子的车。
推开李家小院那扇熟悉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木门,一股温暖而熟悉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几株方清墨精心侍弄的桂花树开得正盛,馥郁的甜香在暮色中浮动,沁人心脾。廊檐下,一盏橘黄色的老式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轻响和诱人的饭菜香气。
“爸,快进来!”方清墨笑着引路,声音里带着卸下所有重负的轻快。
堂屋的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家常却无比用心的菜肴。并非山珍海味,却都是李长庚记忆深处、甚至只在梦中出现过的味道:一盘油亮红润的东坡肉,颤巍巍地散发着诱人的酱香;一碟碧绿清炒的鸡毛菜,鲜嫩得能掐出水;一碗奶白浓香的莲藕排骨汤,汤面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还有一碟金黄酥脆的炸藕盒,那是李长庚家乡的味道。菜肴升腾起的热气,氤氲了灯光,模糊了视线,也温暖了游子漂泊多年的肠胃与心房。
“爷爷,坐这里!”李天枢兴奋地拉着爷爷的手,把他引到主位。
李念墨则迫不及待地开始汇报:“爷爷!您知道吗?‘固巢’行动效果超出预期!我们利用天枢的预警,反向追踪,锁定了三个主要的攻击跳板源头,还顺藤摸瓜,打掉了一个潜伏在高校内部的‘引蜂人’!现在核心数据库的‘叹息之墙’已经升级到第三代了!还有,那些收到挖角邮件的骨干,经过‘春风’计划的沟通,全都表示要留下来!特别是江南大学的秦研究员,他说看到国家如此重视和投入,他更有信心在这里做出世界级的成果!”她的语速飞快,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自豪。
李长庚认真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不住地点头:“好,好!念墨,你们做得很好!天枢,了不起!”他看向安静扒饭的小孙子,眼中满是慈爱与惊奇。
方清墨不停地给公公夹菜,柔声道:“爸,您尝尝这个藕盒,我特意用了西郊新采的藕,脆甜。还有这汤,炖了快四个小时了。”她看着公公明显清减的面容,眼中满是心疼。
李玄策则给父亲斟了一杯温热的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荡漾。他没有过多插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父亲品尝着熟悉的家常味道,看着女儿眉飞色舞地讲述,看着妻子温柔地照料,看着儿子不时好奇地偷瞄爷爷。橘黄的灯光下,家人围坐,笑语晏晏,饭菜飘香。这份最平凡、最温暖的烟火人间,便是他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至宝,也是父亲跨越万水千山,魂牵梦萦的最终归处。
席间,话题渐渐深入。李长庚放下筷子,环视着满堂儿孙,目光变得深邃而充满责任感。
“回来这一路,还有刚才听念墨讲国内的情况,”李长庚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学者的审慎,“我们的科研实力,尤其在基础研究的投入和尖端领域的突破上,进步之快,超出了我之前的预期。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短板依然明显。最大的问题,并非仅仅是设备或经费——这些可以追赶。而是‘生态’。”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在那边几十年,我深刻感受到,顶尖的、颠覆性的创新,往往不是规划出来的。它需要一片肥沃的土壤——允许大胆试错、包容‘离经叛道’思想的环境;需要畅通高效的‘活水’——基础研究到应用转化的快速通道,以及不同学科间真正打破壁垒的深度交融;还需要有懂得识别、呵护和等待‘奇花异草’的‘园丁’——管理者需要有更长远的眼光和对科学探索本质的深刻理解。”他用筷子轻轻点了点桌面,“我们现在的很多机制,还是太像在精心修剪‘盆景’,追求快速成型。但真正能支撑我们走到世界最前沿、引领未来的,可能需要一片能长出参天巨木、也能容纳珍奇花草的‘原始森林’。”
他的话语朴实却直指核心,带着国际顶尖科研管理者的视野。李玄策听得非常专注,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闪动。父亲的话,与他近期在智囊团推动的关于科研体制改革的思考不谋而合,甚至提供了更国际化的视角和更形象的比喻。
“爸,您说得对,‘生态’二字,一针见血。”李玄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庄子·逍遥游》有云:‘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我们欲行千里,攀登科技高峰,就不能只盯着眼前的一餐一饭(短期成果),更要舍得花时间、下力气去‘聚粮’——构建那个能孕育千里马、滋养参天木的‘生态’。这需要战略定力,也需要打破藩篱的勇气。”他将父亲的“生态论”与古老的智慧联系起来,赋予了更深层的意义。
李长庚看着儿子,眼中流露出赞许和骄傲。儿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庇护的青年,而是一位拥有深邃战略眼光和卓越领导力的栋梁之才。
夜深了。家宴已毕,但小院的灯光依旧温暖。李长庚被安排住在收拾得整洁温馨的东厢房。房间的布置处处透着用心:床单被褥是崭新的,带着阳光的味道;书桌上摆放着几本最新的科技期刊和一盆绿意盎然的文竹;窗台上,甚至放着一个老旧的搪瓷缸,那是他几十年前离家时用过的款式,被方清墨细心保存着,此刻洗净了放在这里,像一枚时光的印记。
李长庚坐在书桌前,轻轻抚摸着那个冰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搪瓷缸,缸身上褪色的红字依稀可辨。窗外,是京城宁静的秋夜,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虫鸣。屋内,只闻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行走的滴答声,规律而安稳。
漂泊半生,历经劫波。从渤海湾冰冷的沉船旁,到异国实验室不眠的灯光下;从隐姓埋名的挣扎,到学术巅峰的孤独……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孤寂守望,终于在这一刻,在这方小小的、弥漫着桂花香和家的气息的院落里,尘埃落定。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清冷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拂面,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踏实。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如同无数温柔注视的眼睛。
“此心安处……”他再次低声呢喃,唇边漾开一个无比平和、无比满足的微笑,将后半句融化在带着故园清甜气息的夜风里。
窗外,正房的灯光还亮着。李玄策站在自己书房的窗前,同样望着星空。父亲房间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窗户,像一颗落入凡间的星辰,安静地镶嵌在小院的夜色里。他知道,这颗星辰的归来,将照亮前路更多未知的疆域。而他们一家人,将携手并肩,在这片深爱的土地上,继续书写属于家国、属于未来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