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热电站巨大的循环泵发出低沉的轰鸣,如同巨兽的心跳。电工艾力穿着厚重的绝缘工装,正费力地清理主变压器散热片缝隙里积攒的油污。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颊滚落,滴在滚烫的金属外壳上,滋啦一声化作白烟。他嘴里低声哼着一支旋律苍凉的维吾尔族民歌,手上动作却精准利落。
“艾力师傅,擦擦汗!”旁边一个年轻的技术员递过来一块厚实、略显粗糙的石棉布——正是当地俗称的“火浣布”。艾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了声谢,顺手接过来在脸上脖子上抹了一把。布巾沾了汗水和油污,变得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旁边冷却水管道观察窗内,那幅朱砂赭石勾勒的古代火器图猛地一闪,其中一条代表火焰喷射轨迹的赤红线条,如同活过来的火蛇,竟透过厚厚的观察玻璃,嘶地一声“窜”了出来!这道红光并非实体火焰,却带着灼人的意念和能量,直扑艾力面门!
艾力只觉得一股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硫磺的刺鼻味道,熏得他眼睛一眯。完全是多年电工生涯养成的本能反应,他想都没想,下意识就将手中刚擦过汗、湿漉漉沉甸甸的火浣布挡在了面前!
“嗤——!”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吸附声响起。那道炽热的红光仿佛遇到了克星,瞬间被吸入了火浣布粗糙的纤维之中!布面上原本灰扑扑的色泽,如同注入了熔岩,从中心点晕染开一片灼目的橘红与金纹。那些金纹快速蔓延、交织,神奇地复现了管道壁上那火龙喷射装置的图案,只是线条更加抽象、灵动,仿佛火焰被驯服凝固。灼热感消失了,布面反而透出一种温润的暖意。
艾力惊魂未定地拿开布巾,翻来覆去地看,眼睛瞪得溜圆。“哎呦喂!”他粗粝的手指小心地抚过布面上温热的图案,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朴实的惊喜,“这洋气的‘火’!好东西啊!”他毫不犹豫地把这神奇的布巾三两下对折,熟练地系在了腰上,正好护住常年被工具袋磨蹭的旧工装下摆,成了一条独一无二的、流淌着古代火器纹路的防烫围裙。“比劳保店买的强多喽!”他拍拍腰间的“新装备”,满足地继续哼起了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乌鲁木齐,阿依努尔的馕坑前,那股奇异的嗡鸣和灼热感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坑壁上那骇人的火器图纹和芝麻组成的齿轮图案依旧清晰可见,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异变。阿依努尔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她敬畏地看着那个芝麻齿轮馕。面饼已经烤得金黄酥脆,芝麻粒因为奇特的排列,在光线下反射出细微的、不同角度的光泽,使得整个齿轮图案仿佛在缓缓转动,充满了一种精密的、非人间的韵律感。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个特殊的馕饼从坑壁上铲下,滚烫的麦香混合着芝麻香扑面而来。找出一块最干净的细棉布,她仔细地将芝麻齿轮馕包裹好。指尖触碰到馕饼温热的边缘,那些芝麻颗粒似乎传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脉动,像是大地深处的心跳,又像是星图运行的轨迹。她想起常来买馕的那位地质局观测站的老工程师,总说他们算不清地底热流的“糊涂账”。
“这个馕…不一样。”阿依努尔喃喃自语,清澈的眼眸里映着馕饼上奇异的图案。她将包裹好的馕饼抱在怀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温热,对着馕坑残余的热气,像是在对某个无形的存在说话,声音不大,却透着一种笃定:“吃了它,心里就亮堂了,天地的账…自然就算得清喽!”寒风卷过巷口,吹动她鬓角的碎发,怀中那个包裹,仿佛蕴含着某种洞悉世间万物运转规律的古老密钥。
地热井口,高压的蒸汽裹挟着地心深处的硫磺气息,猛烈地喷涌而出,直冲铅灰色的寒冷天幕。白茫茫的雾气瞬间弥漫开来,粘稠、浓密,带着浓郁的、类似臭鸡蛋的气味,笼罩了电站大片区域。
这硫磺雾并非死物。它翻滚、奔腾,如同一条苏醒的白色巨龙。雾气深处,光影扭曲变幻。时而凝成片片残破冰冷的甲叶,带着汉风的古朴与唐铠的雄浑,在蒸汽流中沉浮、碰撞,发出若有若无的金铁交鸣,那是早已风化的戍边将士的残甲,被地热重新蒸腾起千年的铁血与孤寂。时而又凝结成细碎的冰晶,如同亿万颗微缩的星辰,簌簌坠落。一些冰晶跌入电站外维吾尔族人家露天支起的滚烫羊肉汤锅里,瞬间融化,给浓郁的肉汤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来自大地深处的矿物质气息。更多的冰晶,则调皮地粘附在一位路过少女乌黑油亮的发辫梢上,在她欢快的蹦跳中,折射着正午微弱却执着的阳光,如同发梢缀满了会跳舞的细小钻石,清冷与鲜活奇异地交织。
阿依努尔抱着那个包裹着芝麻齿轮馕的布包,快步走出小巷。她的身影没入这片奇异的硫磺雾气中,那温热的包裹紧贴在身前,仿佛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即将转动命运齿轮的温暖太阳。浓雾在她身后翻卷,时而如古战场的硝烟,时而又化作人间烟火的氤氲。只有那芝麻齿轮的微弱脉动,穿透了硫磺的气息与历史的幻影,指向北方冰封的赛里木湖,指向那即将在冰层下点燃的、焚尽一切阴谋的古老智慧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