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拍着手,晃着小脑袋,努力模仿着记忆中老艺人的腔调和韵味。他们的动作或许不够标准,唱腔也显生涩,但那股子认真劲儿,透过屏幕扑面而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前排,小脸憋得通红,唱得格外卖力,眼睛亮晶晶的。
画面切换,是孩子们在老师指导下,围着一台老式录音机,好奇地听着里面传出的、经过数字修复后依然带着岁月杂音的鼓曲原声。老师指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化音频波形图,讲解着:“同学们,这就是赵小满叔叔当年用专业设备,一个字一个字保存下来的老艺术家的声音。没有他,很多宝贵的曲调可能就永远消失了……”
赵德福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粗糙的、布满老茧的食指,颤抖着,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触摸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正在唱歌的小女孩的脸颊。冰凉的屏幕触感传来,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一滴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滚落,砸在陈旧的工装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压抑了多年的巨大悲恸,在这一刻被孩子们稚嫩的歌声和那个熟悉的名字彻底唤醒、释放。泪水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肆意流淌,冲刷着岁月的尘埃和刻骨的思念。
“叔,”李玄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伸出手,覆盖在老人那只紧握着蒲扇、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力量,“您看,小满做的事,没白费。孩子们唱着呢,这东西…就断不了!小满他…活在这些调子里了。”
赵德福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却越抹越多。他紧紧回握住李玄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看着屏幕里那些鲜活的小脸,听着那熟悉的曲调被童声赋予新的生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哭又像笑的声音,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那眼神里,有什么凝固了多年的东西,正在悄然松动、融化。
过了好一会儿,屏幕暗了下去。小院重归寂静,只有蝉鸣依旧。赵德福慢慢松开手,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仿佛积压了太久太久。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旧铝制酒壶和两个小酒盅,手不再抖了。
“玄策,”他声音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些力气,“陪叔…喝一盅?”
“好!”李玄策立刻应道。
清冽的廉价白酒倒入小盅,浓烈的酒香瞬间在夏夜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冲淡了悲伤的气息。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在这简陋的小院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和朦胧的月色,默默地碰了一下杯。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
几杯下肚,赵德福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李玄策开始轻声讲述,像拉家常一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叔,咱西疆那边,新修了好几条路,通到最偏远的牧区,孩子们上学再也不用骑马翻山了……南边沿海,我们自己的大轮船,造的越来越好,跑得越来越远……小辉那孩子,最近懂事多了,知道用功了,昨天还给我背了首唐诗……”
他刻意避开了那些惊心动魄的暗战、复杂危险的博弈,只挑那些温暖、充满希望的改变说。他说城市里新建的公园,说农村新通的自来水,说越来越多人开始重视老祖宗留下的手艺。他甚至还说起自己工作中遇到的一个小难题——如何平衡发展和保护,就像下午协调古墓和铁路那样,他是怎么绞尽脑汁想办法,最终各方都还算满意。
赵德福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随着李玄策的讲述而变化。听到孩子们上学容易了,他嘴角微微上扬;听到大轮船跑远了,他眼神里透出亮光;听到小辉懂事了,他不住地点头;听到李玄策解决难题的“笨办法”,他忍不住咧开嘴,露出缺了颗牙的笑容,笑骂一句:“你小子,打小就鬼点子多!”
他听得那么专注,昏花的老眼紧紧盯着李玄策,仿佛要从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如今身居高位的后生脸上,看到儿子小满曾经拥有的那份蓬勃朝气,看到这个国家正一步步走着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图景。那盘踞在眼底多年的、沉重的暮气,被这鲜活的话语一点一点驱散,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重新在他眼中点燃。
“玄策啊,”老人忽然伸出手,粗糙厚实的手掌,带着酒后的温热和积蓄已久的力量,重重地拍在李玄策的肩膀上。那一下拍得如此实在,带着一种托付和信任的千钧之力。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锤打出来:“好好干!你们好好的……小满他……”老人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又无比坚定地吐出,“他就高兴!”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满小小的院落,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砖墙上。藤椅旁的小方桌上,两个空了的酒盅反射着清冷的光泽。李玄策带来的那部手机,静静地躺在桌上,屏幕已经暗了。院角那几盆月季,在夜色里无声地吐露着芬芳。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默契地再次斟满了酒盅。瓷盅相碰,发出一声清脆悦耳、仿佛能穿透黑夜的轻响。所有未尽的言语、深沉的哀思、无尽的期许,都融进了这月下的无声对酌里。赵德福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眼神里不再是空洞的悲伤,而是一种混合着释然、慰藉和某种坚定信念的复杂光芒。他仰头,将那一小盅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像咽下了半生的苦涩,也咽下了对未来的无声承诺。
李玄策也干了杯中酒。辛辣感从喉咙直冲而下,却在胸中化开一片滚烫的暖意。他看着眼前这个脊梁重新挺直了几分的老人,仿佛看到了一座历经风雨却依旧屹立的山峦。他拿起手机,又点开一个加密相册,翻出一张照片,递到赵德福眼前。
照片是昨晚在家拍的。灯光下,张小辉正趴在书桌前画画。画纸上,一个穿着旧式军装、笑容灿烂的年轻人(笔触稚嫩但神韵依稀可辨),正站在一座高高的、闪着光芒的塔前(塔的形状有些像信号塔,又有些像玲珑塔)。塔下,围着许多小人儿,手拉着手。画的右上角,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舅舅的塔,我的家”。桌角,还放着一本翻开的、明显属于孩子的津门鼓曲入门画册。
赵德福的指尖轻轻抚过手机屏幕上外孙稚嫩的画作,抚过那个被孩子用想象重塑的儿子形象,抚过那座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塔”。他布满老茧的指腹在冰凉的屏幕上停留了很久,很久。最终,他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望向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有泪光洗刷后的澄澈,有悲伤沉淀后的宁静,更有一种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微弱却坚韧的光芒。这光芒,无声地诉说着: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而精神,将在新的歌声与画笔中,永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