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型只是骨架,血肉在流动中才看得真切。”李玄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数据迷雾的力量。他修长的手指在平板边缘轻轻敲了敲,“把周卫国那边物流网络的最新动态数据,尤其是大宗建材、基础工业原材料和终端消费品的实时货流变化,叠加上去。重点看流向这些风险区域的货量断崖点出现在哪里,又在哪些看似无关的‘安全区’形成了异常的堰塞湖。”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向热力图上几处暗红区域的边缘,“这里,还有这里,交叉比对。”
“是!马上处理!”陈默精神一振,立刻拿起自己的通讯器,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起来,将指令清晰下达给分析中心的技术团队。他的紧张感被具体任务的紧迫性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投入战斗的专注。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陈默通讯器里偶尔传来的低声确认指令的嗡鸣,以及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车流声。李玄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幅不断变化、细节逐渐丰富的热力图上。那片象征滨江市地产困局的核心暗红区域,在叠加了周卫国物流系统提供的实时数据后,边缘骤然变得更加锐利和狰狞——多条代表建材(钢筋、水泥、大型工程设备)输入的蓝色“动脉”线条,在抵达该区域前便如同撞上无形的堤坝,流量急剧萎缩,几近干涸;而另一条代表“特定大宗商品”(实为房产)输出的红色虚线,则完全陷入停滞状态,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红点”。更令人警惕的是,几条代表资金流动的淡金色线条,正从这片暗红区域的深处,如同溃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混乱地涌向周边几个原本显示为“稳定”的次级城市区域,以及一个标注着“民间融资枢纽”的节点。那节点原本只是浅黄色,在资金洪流的冲击下,正迅速向危险的橙色转变。
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变幻的线条,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名为“稳定”的基石。李玄策的眉头锁得更紧,那川字纹仿佛刀刻斧凿般深陷。办公室里空气似乎也因这无声的警报而变得粘稠滞重。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投向自己那张宽大办公桌靠墙一侧的抽屉。那是一个设计简洁、线条硬朗的深胡桃木抽屉,与整个办公室的现代风格融为一体,却莫名透着一股沉静的气息。
他拉开抽屉。里面没有文件,没有印章,只有一只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如玉的紫砂壶,静静地卧在特制的丝绒内衬上。壶是传统的西施壶样式,泥料是上好的底槽清,壶身饱满圆融,色泽内敛深沉,只在壶腹处被经年累月的茶水滋养出一片深褐色的、宛如泼墨山水般的天然茶渍,那是时光与茶汤共同绘制的勋章。这只壶,还是当年在沈阳第一机床厂当厂长时,一位南方的老客户所赠,跟随他辗转三峡、奥运安保、丝路地脉……风风雨雨二十余载,早已成了他思绪沉潜时不可或缺的“老友”。
李玄策小心翼翼地将壶取出,放在桌上一方同样浸润了茶色的老竹茶盘上。又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同样古拙的锡茶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珍藏的、香气内蕴的陈年普洱。他取茶、温壶、投茶的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专注。当滚沸的山泉水从电陶壶中倾泻而下,注入紫砂壶内的瞬间,“嗤”的一声轻响,紧压的茶饼在高温的拥抱下缓缓舒展。随即,浓郁醇厚的茶香混合着氤氲升腾的白雾,骤然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像一只温暖无形的手,试图抚平空气中紧绷的弦。那袅袅上升的热气,模糊了平板电脑屏幕上那片刺目狰狞的红色警报区,仿佛为冰冷的数字灾难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情的薄纱。
然而,这暖意与茶香,却丝毫未能融化李玄策眉宇间的凝重。白雾之后,他深邃的眼眸反而显得更加清晰锐利,如同穿透迷雾的灯塔。屏幕上那片象征区域性地产崩盘引发连锁反应的暗红,在雾气中扭曲、变形,却顽固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与记忆中滨江那片空寂楼盘的剪影重叠、放大。那无声蔓延的危机传导链,仿佛化作了三峡惊涛拍岸的洪峰,又似丝路地脉深处躁动不安的能量暗涌,带着一种他极为熟悉的、毁灭性的韵律。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紫砂壶壁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坚实而润泽的触感,一个清晰的概念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未病”已成疴疾,再不能等闲视之。
“陈默,”李玄策的声音穿透茶雾,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模型结果,结合物流数据、地方财税简报和民间借贷监测样本,立刻整合。给我一份最核心、最直观的‘风险树状图’和‘压力传导时序推演’。重点标注出三个最可能首先断裂的‘节点’,以及一旦断裂,十二小时内、三天内、一周内可能波及的范围和行业深度。”
他端起面前刚刚斟满的第一泡茶汤,橙红透亮,醇香扑鼻。但他并未啜饮,只是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液体,目光仿佛穿透茶汤,落在那无形的棋盘之上。
“同时,”他继续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准备两份材料。一份是纯粹的客观数据推演报告,用最冰冷的数字说话,作为我们内部研判和向上呈报的基础。另一份……”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表述,“另一份,要讲‘故事’。用滨江老王建材店积压的货单、用西城那些晚上不敢开灯的新房、用南边钢贸圈里那些辗转难眠的老板们的叹息,把这些数据和模型背后的人间烟火、民生冷暖,具象化地编织进去。要让人看到,这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最终会落在谁家的餐桌上,会熄灭哪盏为生计奔波的灯。”
陈默飞快地记录着,眼神越来越亮,之前的紧张已被一种参与重大行动的使命感取代:“明白,李部!数据骨架和人间血肉,两份材料,我亲自盯着,保证最快速度完成!”
李玄策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玉兰树的花苞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依旧沉默地孕育着绽放的力量。他端起茶杯,终于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中,带着岁月沉淀的醇厚与微苦,也带着一股提神的醒锐。这份内部预警报告,将是他落下的一颗关键棋子。如何在不惊扰市场、不引发恐慌的前提下,将这“未病”的信号精准传递,引导各方力量进行一场“润物无声”的排险疏浚,将是比构建模型更为精妙的博弈。棋盘之上,无声的硝烟已然弥漫,而他,必须为这盘关乎万家灯火的棋局,谋定而后动。
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铃声在茶香弥漫的静谧中显得有些突兀。李玄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拿起听筒,一个温和而带着点兴奋的熟悉声音传来,瞬间冲淡了满室无形的经济硝烟。
“玄策啊,”是父亲李长庚的声音,背景里隐约还有李天枢清脆的笑闹,“念墨刚把她在加州理工参与的那个量子纠缠通讯模拟的新论文初稿发回来了,天枢这小子看了两眼,非说他有个想法能让纠缠态更稳定……你晚上要是能按时下班,回家吃饭?你妈今天亲自下厨,炖了你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小辉下午作文得了奖,也嚷嚷着要念给你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