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策忽然抬了抬手。很轻的一个动作,却像按下了暂停键,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没有看那位发言者,而是微微侧身,拉开了自己面前会议桌的一个抽屉。在周围人略带诧异的目光中,他没有拿出任何文件或电子设备,而是取出了一样与这高科技会议室格格不入的东西——一具通体深褐、油光发亮的枣木算盘。
算盘不大,样式古朴,边框和算珠都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透出岁月沉淀的光泽。这是他从防汛站技术员时代就带在身边的老伙计,陪他算过堤坝土方,算过机床产量,算过三峡泄洪量…在无数个需要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的关键时刻。
他将这具算盘轻轻放在自己面前的报告上,覆盖了那些冰冷的数字。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轻轻拂过光滑的算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模型很好,数据很全。”李玄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洞穿喧嚣的沉稳力量,“但金融如水,民心为堤。再精密的模型,也算不尽人心的浮动,算不准贪婪与恐慌的边界。” 他的指尖停留在算盘中央的横梁上。
“算盘虽老,道理却通。”他一边说,一边用拇指轻轻拨动一颗上珠(代表五),再娴熟地退回一颗下珠(代表一),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悠扬的一声“啪嗒——”。“进三,”他拨动三颗下珠,“是进取,是发展之需。”接着,又拨回一颗,“退一,”他抬眼,目光扫过全场,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是守成,是风险之防。过刚易折,过急则乱。唯有这‘进三退一’,知进知退,有张有弛,方能源远流长,国泰民安。”
他说话间,手指在算盘上流畅地拨动着,演示着这简单的进退之道。那清脆而富有节奏的算珠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竟奇异地压过了电子设备的低鸣,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朴素而强大的说服力。屏幕上复杂的数据流似乎都在这古老器具的韵律面前,显得苍白了几分。那些原本因激烈争论而紧绷的面孔,在这平和而充满智慧的“噼啪”声中,渐渐松弛下来,露出思索的神情。
李玄策的目光落在算盘上那最终形成的、代表某种平衡的珠阵上,低沉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千年前的智者对话:“《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金融安全,根子在民生安稳。这算盘珠子拨动的,从来不只是钱粮数目,更是民心向背的定盘星。”
会议结束,人潮散去。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李玄策一人。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如同倒悬的星河,映照着这岁末的寒夜。他独自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那份央行报告,旁边静静躺着那具枣木算盘。
他伸出手,指尖再次轻轻拂过算盘光滑的算珠,感受着那温润的木质纹理下蕴含的岁月温度。然后,他拉开办公桌最下方一个带密码锁的厚重抽屉。抽屉里没有文件,只有几样看似不相干的物件:一枚造型古朴的“止戈”纹样的青铜镇纸,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加密U盘。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具陪伴了他大半生的枣木算盘拿起,轻轻放进抽屉里,就放在那枚冰冷的U盘旁边。古朴温润的木质算盘与泛着金属冷光的现代数据存储器,静静地躺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对比。
李玄策的目光在两样东西上停留了片刻。枣木的深沉温厚与U盘的冷冽锐利,如同他肩头所担负的使命的两面:一面是扎根于五千年文明沃土、讲究平衡与智慧的古老守护;另一面则是直面诡谲风云、需要锐利洞察与雷霆手段的现代博弈。
他拿起桌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用牛皮纸裁剪成的标签,上面是他用钢笔写下的三个遒劲有力的字:
【攻守之道】
他俯下身,将这张小小的标签,轻轻地、郑重地贴在抽屉内侧的边缘。标签上的墨迹未干,在抽屉内部幽暗的光线下,字迹显得格外深沉。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合上了抽屉。沉重的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将“攻守之道”的秘密,连同那个惊心动魄的金融之年,一起封存。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负手而立。窗外,是2013年最后时刻的京城。万家灯火在寒夜中闪烁,勾勒出人间烟火的温暖轮廓。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一阵熟悉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噼啪”声,像是算珠的合奏,又像是无数平凡家庭在灯下细数着柴米油盐、筹划着新年光景。
这声音很轻,很微弱,却仿佛穿透了钢筋水泥的丛林,穿透了金融数据的汪洋,清晰地落在李玄策的心湖上,漾开一片安宁的涟漪。他坚毅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窗影里,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踏实的弧度。
算珠归零,旧岁已尽。
民心所安,便是最大的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