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喷涂着军用标识的医疗运输机,穿透低垂的云层,在气流中微微颠簸,向着北方疾驰。机舱内,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氧气面罩下微弱的呼吸声。
张小辉小小的身体陷在特制的医疗担架床里,脸色苍白如纸,身上连着各种管线,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微弱得让人揪心。王秀芹蜷缩在担架床边的固定座椅上,身上还穿着从上海医院出来时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袖口沾着不知是泥点还是泪痕的污渍。
她的怀里,紧紧攥着一张边缘已经磨损、字迹也有些模糊的单据——那是李长庚当年失踪后,作为“死亡赔偿”,基尔船厂支付给家属的一笔款项的凭证。这笔钱,当年被她用来给李月竹置办嫁妆,补贴那个白眼狼女婿,甚至被李月竹哄骗着投入过一些不靠谱的“生意”,早已所剩无几。这张单据,是她翻箱倒柜,在旧相册夹层里找到的,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值点钱的东西,是她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机舱的舷窗外,是翻滚的云海,下方是辽阔而朦胧的大地。王秀芹没有看风景,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孙张小辉的脸,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上深刻的皱纹,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她想起女儿李月竹小时候发烧,自己也是这样整夜守着,用毛巾一遍遍擦着女儿的额头;想起李玄策小时候得了肺炎,丈夫李长庚背着他连夜走了十几里山路去县城医院…那些被她刻意遗忘、被怨恨蒙蔽的温情片段,此刻如同尖锐的碎片,扎得她心口生疼。
“小辉…外婆在呢…不怕…到北京就好了…你舅舅…你舅舅一定有办法…”她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呓语,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想抚摸外孙的脸颊,却又怕惊扰了他,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掖了掖被角。过度疲惫和极度的精神紧张终于击垮了她,在引擎单调的轰鸣声中,她歪着头,靠着冰冷的舱壁,沉沉睡去。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千斤重担。那只攥着单据的手,依旧死死地扣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NE指挥中心。
李玄策结束了又一轮紧急部署,暂时回到主控台后的休息区。巨大的环形屏幕墙暂时切换成了各重点区域的实时监控画面。他端起早已凉透的浓茶,刚抿了一口,目光无意间扫过其中一块屏幕——那是军用医疗机机舱内部的监控画面。
画面里,那个蜷缩在座椅上,在颠簸的飞行中沉沉睡去的老妇人身影,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李玄策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茶水在杯沿微微晃动。他深邃的目光穿透屏幕,仿佛能感受到那架飞机穿云破雾的震颤,能听到母亲那微弱而沉重的呼吸。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母亲的白发——不是记忆中印象模糊的几缕灰白,而是大片大片刺眼的银丝,如同秋末荒原上覆满的寒霜,杂乱而倔强地从鬓角蔓延至头顶。那张曾经在他童年记忆中温和、甚至有些严厉的脸庞,此刻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每一道都仿佛诉说着生活的磋磨与内心的煎熬。她睡得很不安稳,即使在监控模糊的画面里,也能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焦虑。
三十年。
整整三十年,母子间隔着误解的深渊,隔着李月竹刻意制造的藩篱,隔着漫长岁月积累的冷漠与疏离。他记忆中母亲的容颜,似乎永远定格在八十年代末,她刚转成公办教师,眉宇间带着一丝苦尽甘来的欣慰,却又因他的“不孝”(未能按她意愿留在身边)而蒙上阴霾。之后,便是越来越少的见面,越来越客套的问候,直至形同陌路。
而此刻,屏幕中这个在绝望中寻求最后一丝希望、为外孙拼尽全力的苍老妇人,带着满身风霜和疲惫,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机舱外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李玄策的心头。那里面有震惊于母亲衰老的刺痛,有看到她为小辉奔波的触动,有对过往三十年荒芜亲情的沉重叹息,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在灵魂最深处的、对母爱的本能渴望与钝痛。
他端着茶杯的手,久久没有放下。屏幕的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仿佛时光的碎片在其中流转、碰撞。指挥中心依旧忙碌,各种指令声、通讯声交织,但在李玄策周围,却仿佛形成了一个短暂的、无声的真空。他凝视着那个小小的监控画面,如同凝视着一段被岁月尘封、又被命运强行撕开的伤口。冰冷的杯壁贴着他的掌心,那凉意似乎一路蔓延,渗进了心底。他缓缓地、几乎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最终从那沉睡的侧脸上移开,重新投向主屏幕上那代表疫情与阴谋的、不断闪烁的“六经防控图”和那诡异的稀土分子结构。
家与国,亲与仇,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沉重地交织在这位国安部常务副部长的肩头。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的一声,如同一个无声的句点,暂时封存了心底的波澜。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投向那无形的战场。这场战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