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李玄策。”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关于当前‘异地高考’政策引发的社会关注,传达以下指示,立即执行!”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带着清晰的指令波纹扩散开去:
“第一,网信部门牵头,协同宣传口,加强网络舆情监测与引导。对恶意捏造、传播谣言,煽动地域对立、群体仇恨,刻意渲染恐慌、挑拨矛盾的言论和账号,第一时间锁定证据,依法依规坚决处置!要打早打小,绝不允许形成气候!”
“第二,治安、内保部门联动,密切监测重点地区、重点人群(特别是学生家长群体)的情绪波动和社会面动态。对校园周边、教育机构附近等敏感区域,增派便衣力量,提高见警率。发现任何借机滋事、非法聚集、扰乱秩序的苗头,务必露头就打,果断处置,将风险化解在萌芽状态!确保社会面平稳有序。”
“第三,重中之重!各级教育主管部门、学校党政负责人,立即强化校园安全管理和学生思想引导工作!要深入排查涉校矛盾纠纷,及时化解。加强校园门禁、巡查和安保力量。特别是意识形态领域——” 李玄策的语气骤然加重,“要警惕外部势力利用社会热点,向校园渗透,传播错误思潮,煽动学生情绪!加强思政教育,引导学生理性看待政策调整,相信国家推进教育公平的决心和步骤。确保校园绝对安全,学生思想稳定!”
“第四,教育部门要主动作为!立即组织精干力量,针对政策草案中的核心关切和公众疑虑,准备通俗易懂、权威详实的解读材料。通过官方渠道、权威媒体,主动发声,积极回应社会关切!既要传递推进教育公平的坚定决心,也要阐明政策实施的复杂性、长期性和审慎推进的原则,争取最广泛的理解与支持!”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电话那头的人消化理解的时间,也让自己的指令更清晰地烙印下去:
“同志们,教育公平,关乎民心所向,关乎社会长治久安,更关乎国家未来人才根基!此事敏感度高、牵涉面广、影响深远。各部门务必提高政治站位,以‘时时放心不下’的责任感,内紧外松,协同配合,严密监控,果断处置,确保平稳!此令,立即传达执行!”
“是!明白!坚决执行!” 电话那头传来斩钉截铁的回应。
放下电话,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台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李玄策靠在高大的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指令已发出,如同在汹涌的暗流中投下了镇海的神针。但这仅仅是开始,那关于公平、承载、未来的巨大问号,依然沉甸甸地悬在心头,等待着他和这个国家去一步步解答。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紧了。
南方的寒意,锥心之痛
千里之外的南方小城,湿冷的空气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钻透衣物,直刺骨髓。这种冷,比北方干冽的寒风更让人难以忍受,仿佛能渗透进灵魂深处。
王秀芹佝偻着背,独自坐在自家堂屋中央。一个小小的炭火盆放在脚边,里面几块蜂窝煤燃着微弱的蓝色火苗,努力散发着有限的热量,却难以驱散这深入骨髓的湿寒。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火盆的光映着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苍老和孤寂。屋外,寒风穿过老屋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死寂般的寒冷和寂静。那声音在空旷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惊心。
王秀芹被惊得一颤,浑浊的眼睛望向墙角那个老旧的黑色座机。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站起身,蹒跚地走过去,拿起那沉重的听筒。
“喂?”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听筒里传来的,是女儿带着浓重哭腔、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妈…妈…小宝…小宝在学校…又…又被人欺负了…哇…”
王秀芹的心猛地一缩,握着听筒的枯瘦手背,指关节瞬间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灰般的白色,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他们骂他…说他爸是劳改犯…是…是坏种…根儿里就是坏的…呜…没人跟他玩…还…还把他的作业本撕了…扔到水沟里…老师…老师看见了…也没怎么管…就说小孩子打闹…呜…妈…我该怎么办啊…小宝回来就哭…饭也不吃…缩在屋里不出来…我…我…”
女儿泣不成声的话语,像一把把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地、精准地扎进王秀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一股比屋外湿冷空气更刺骨、更尖锐的寒气,从她的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冲上天灵盖!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疼得她眼前发黑,呼吸骤然停滞,几乎要背过气去!
“啊…” 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另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仿佛出于本能般,猛地、死死地抓住了身旁那张用了大半辈子的旧木桌的桌角!指甲因为过度用力,深深地抠进了那早已包浆的木头纹理里,甚至能听到细微的“嘎吱”声,仿佛要将自己的指骨都嵌进去!她佝偻的背脊瞬间僵硬地挺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嘴唇死死地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瘦削的下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浑浊的老眼里,先是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骤然睁大,瞳孔紧缩。随即,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水雾迅速弥漫开来,淹没了那点微弱的火光倒影,紧接着是深不见底的、锥心刺骨的痛苦!那痛苦如此巨大,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撕裂!
外孙小宝那张天真无邪、总是带着甜甜笑容的小脸,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可这张小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惊恐的泪水、委屈的抽噎,那双纯净的眼睛里,盛满了被孤立、被羞辱、被称作“坏种”的恐惧和绝望!她仿佛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画面:瘦小的外孙在放学路上被一群孩子推搡、辱骂,他的书包被扯坏,作业本被撕碎、扔进肮脏的水沟…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无人庇护…
“造孽啊…” 王秀芹的灵魂在无声地呐喊、泣血,“大人的错…天大的错…凭什么要报应到我孙儿头上?他还是个没长开的嫩苗苗啊!他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娃啊!那些挨千刀的…心咋就那么狠?老师…老师的心也是石头做的吗?!” 巨大的悲愤和心痛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窒息。
女儿那带着哭腔、描述着冰冷残酷现实的电话,像一把生锈的、却异常锋利的钥匙,猛地、粗暴地捅开了王秀芹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闸门。
眼前炭火盆里那跳跃的、微弱的蓝色火苗,开始扭曲、变形、拉长…周围的昏暗褪去,冰冷潮湿的空气变得温暖干燥。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幻——
那是几十年前,一个同样寒冷的冬日午后,但阳光却出奇地灿烂、温暖。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在乡村小学简陋的土坯教室外,一片被踩得结实的泥土地操场上。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金黄的暖意。
年幼的李玄策,大约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膝盖和袖口都打着细密补丁的旧棉袄,却干干净净。他正蹲在泥地上,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耐心地在地上划拉着,教给旁边更小的妹妹李月竹认字。小月竹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地跟着哥哥的笔画比划。
周围,还围着五六个同样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破旧的孩子们。他们的小脸都红扑扑的,有的吸溜着鼻涕,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纯粹的、无忧无虑的笑容,像初春田野里绽放的小花。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
“哎呀!” 突然,一个跑跳着的小男孩不小心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硬土上,大概是磕疼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蹲在地上的李玄策立刻扔下树枝,像个小大人一样飞快地跑过去。他没有嘲笑,没有犹豫,伸出小手用力地把那个摔倒的男孩扶起来,还认真地帮他拍打掉身上沾的泥土和草屑。旁边一个梳着羊角辫、脸蛋圆圆的小姑娘,赶紧从自己鼓囊囊的小口袋里掏出一颗被捂得温热的野果子——那可能是她舍不得吃,珍藏了好久的宝贝——毫不犹豫地递到那个还在抽噎的男孩面前,奶声奶气地说:“别哭啦,给你吃!可甜了!”
小男孩看着那红彤彤的果子,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咧开嘴笑了。其他孩子也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溪流撞击卵石,又像一串串被阳光晒暖的银铃在风中摇响,毫无杂质,充满了纯粹的善意和温暖的友爱,在空旷的操场上欢快地回荡。不远处,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老师,背着手看着这一幕,虽然脸上表情依旧严厉,但眼神深处,却流露着一种朴素而真实的关爱与期望。
记忆的暖流,带着阳光的芬芳和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汹涌地冲刷着王秀芹此刻被冰冷现实冻结的心湖。那温暖的、充满互助友爱的画面,与电话里女儿描述的、外孙在学校遭受的冰冷欺凌、刻薄孤立,形成了无比残酷、无比刺眼的对比!
那时的贫穷是实实在在的,破衣烂衫,粗茶淡饭。可是,孩子们的心啊,是透亮的,是干净的,像山泉水!他们懂得分享一颗野果的甜,懂得扶起摔倒的伙伴,懂得用最纯真的笑容温暖彼此。可现在呢?
王秀芹茫然地看着眼前跳跃的、微弱的蓝色火苗,炭火的光映在她浑浊的泪眼里,摇曳不定。巨大的痛苦和无法理解的困惑,像无数条冰冷的、带着荆棘的藤蔓,从心底疯狂滋生、缠绕、勒紧,让她几乎窒息。
“那时候…穷是穷…”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灵魂深处的诘问,“可娃们的心…是亲的啊!是热的啊!一颗果子,一个搀扶…现在这世道…房子高了,马路宽了,学校也漂亮了…可人心…人心咋就变得这么冷?这么硬?这么刻薄?大人的错…天大的错,为啥要让一个嫩生生的娃儿去扛?这书…读的是学问,咋就把人心…读得比石头还硬了?”
屋外,寒风呜咽着,穿过老屋的缝隙,发出长长的、如同挽歌般的哀鸣。堂屋里,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王秀芹枯坐着,像一尊被时光和痛苦风化的石像,怀里紧紧抱着那份来自遥远过去的、虚幻的温暖,独自对抗着眼前这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困惑。那寒风卷起的、带着问号的落叶,似乎也飘进了这南方的陋室,在她心头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