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爷裹着一件油光发亮的旧棉袄,坐在自家堂屋一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屋里点着一个小煤炉,炉火不算旺,散发着微弱的热量。与往年不同,今年屋里多了一个新物件——一个崭新的电暖气片,正发出嗡嗡的低鸣,散发着橘红色的光。
“这玩意儿…是好,干净,省事儿,不用半夜起来添煤倒灰了。”孙大爷嘟囔着,伸出枯瘦的手靠近电暖气片烤着,“可这电钱…蹭蹭地涨啊!以前一冬天烧个几百块煤就够了,现在这才刚冷,电费单子看着就心惊肉跳。”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纠结,“政府说煤改电好,环保,咱也支持。可这开销…咱这点退休金,真有点扛不住。”
邻居马婶端着一小碗热腾腾的棒子面粥进来:“老孙头,别瞎琢磨了!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这鬼天气,冻死个人!能暖暖和和在家待着就不错了。电费贵是贵点,总比冻病了强吧?听说街道给困难户有补贴,你去问问?”
孙大爷接过粥,叹了口气:“问过了,是有,可咱这条件,刚够不着线儿。唉,时代变了,烧煤嫌脏,烧气贵,烧电…也快烧不起了。”他小口啜着热粥,浑浊的眼睛望着炉子上跳跃的微弱蓝火和旁边那散发着稳定热量的电暖气,眼神里充满了对过去烧煤取暖那种简单、低廉却又踏实方式的怀念,以及对新事物带来的便利与负担交织的复杂困惑。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
千里之外,南方那个李玄策记忆中的小城,也未能逃脱寒潮的魔爪。不同于北方的干冷,这里的湿冷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王秀芹蜷缩在自己那间老旧的堂屋里。屋外的风穿过门缝窗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垂死之人的哀鸣。糊在木格窗上的旧报纸早已千疮百孔,被风吹得噗噗作响,顽强抵抗着,却挡不住那丝丝缕缕钻进来的寒气。屋里比屋外也暖和不了多少,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吸一口都带着冰碴子,直扎肺管子。
她身上裹着一床厚实的旧棉被,棉被的花色早已褪尽,露出灰白的底子,棉花也结成了硬块,不那么暖和了。即便如此,寒意依旧像跗骨之蛆,透过棉被,侵蚀着她年迈枯瘦的身体。她忍不住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单薄的胸腔生疼,带起一阵更深的寒意。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邻居吴大娘佝偻着背,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花白头发,挎着一个沉甸甸的柳条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来。
“秀芹妹子!秀芹妹子!”吴大娘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乡音和急切,“这天杀的冷啊!我给你送点蜂窝煤来!还有床旧褥子,我家多余的,你别嫌弃,压在被子上能暖和点!”
王秀芹挣扎着想站起来,被吴大娘一把按住:“快坐着!快坐着!别折腾了!” 吴大娘放下筐,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十几块蜂窝煤。她又从腋下抽出一床半旧的棉褥子,虽然打着补丁,但看着厚实。
“吴大姐…这…这怎么好意思…” 王秀芹看着那筐乌黑的煤块和厚实的褥子,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一酸,浑浊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这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孤寂里,这点滴的邻里情谊,如同黑暗里骤然划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瞬间驱散了心头的冰寒,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吴大娘同样粗糙的手,冰冷与冰冷相触,传递的却是真实的温度。
“说啥傻话!”吴大娘拍着她的手,“街坊邻居的,谁还没个难处?这鬼天气,一个人咋熬?快,把褥子加上!”说着,不由分说地把旧褥子压在了王秀芹裹着的棉被上,又麻利地拿起两块蜂窝煤,走到角落那个同样老旧的小煤炉旁,打开炉盖,用火钳小心地夹开快要燃尽的煤灰,将两块新煤稳稳地放了进去。橘红色的火光跳跃了一下,似乎更亮了些,一股微弱但实在的热气开始慢慢在冰冷的屋子里弥散。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吴大娘,王秀芹裹紧了身上的被褥,感受着身下新增的厚实和炉火带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她的目光在昏暗的屋子里无意识地游移,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上。
鬼使神差地,她慢慢挪下床,颤巍巍地走过去,打开了箱子。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多是些旧衣物和杂物。她的手指在箱底摸索着,触碰到一个用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蓝布,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白、布料早已磨损变薄、甚至有些地方打了细密补丁的——小棉袄。深蓝色的土布面,里面絮着厚厚的旧棉花,摸上去硬邦邦的,却带着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独特的触感。
这是李玄策小时候穿过的棉袄。
王秀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缓缓抚摸着这件小小的棉袄。指尖划过那些细密的针脚,那是她一针一线缝上去的;抚过领口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孩子活泼好动留下的印记;感受着那早已失去弹性的、硬实的棉花触感…… 冰冷的指尖,似乎真的从那陈旧的布料里,汲取到了一丝丝早已远去的、属于阳光和体温的暖意。
她抱着这件小小的棉袄,慢慢地坐回床上,将它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炉火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她佝偻的身影,微微晃动着。她低下头,布满皱纹的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凉粗糙的布料上。
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
眼前跳跃的炉火,幻化成了几十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破旧但温暖的小屋里,同样点着一个煤炉。年轻的王秀芹,脸上还带着健康的红润,正坐在灯下缝补衣物。炉火映着她专注的侧脸。小小的李玄策,穿着这件崭新的深蓝色小棉袄——那时它还是柔软的、蓬松的——像个小熊似的,笨拙地在屋里跑来跑去,小脸冻得红扑扑,却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他跑到母亲身边,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妈,外面好冷,我的新袄袄好暖和!你也冷吗?” 然后伸出温热的小手,努力地去捂母亲在冷水里浸泡得通红的手……
“玄策…” 王秀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重重地砸落在怀中那件冰冷、僵硬的小棉袄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怀里的棉袄冰冷依旧,硬得像块石头,硌得她生疼。它早已无法提供一丝一毫真实的温暖。炉火依旧微弱,寒风依旧在屋外凄厉地呜咽,撕扯着破旧的窗纸。邻居送来的煤块在炉膛里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释放着有限的热量。
王秀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雕塑。她紧紧抱着那件旧棉袄,仿佛抱着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暖梦,将自己枯槁的身体更深地埋进那床旧被褥和邻居送来的厚垫子里。浑浊的目光失去了焦点,空洞地望着炉火跳跃的、那一点点橘红色的微光。那微光在她眼中摇曳、模糊,渐渐晕染开一片迷蒙的水雾。时光的碎片、现实的冰冷、邻里送炭的暖意、还有那深埋在心底、被怨恨冰封却又因一件旧物而悄然融开一丝缝隙的、属于母亲的牵念…… 所有这些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都在这死寂的寒冷里,无声地发酵、翻涌,最终化作一片茫然无措的沉寂。
她只是那样呆呆地抱着,望着,任凭炉火的微光在她苍老的瞳孔里,投下摇曳不定的、孤独的影子。屋外,北风穿过巷弄,发出长长的、如同呜咽般的呼啸,仿佛在为这冰封的岁月,唱着无尽的挽歌。